時逢深秋,沿著永濟(jì)渠西岸平整鋪開的萬畝良田已經(jīng)收割凈盡,莽莽蒼蒼的寒夜來臨時,原上就顯得格外寂靜而深沉。號稱數(shù)百年名門的清河崔氏族人,其實大部分都不住在清河城中,而是聚住在這河之西城之南的崔氏莊園里,一年中最忙的收割期一旦過去,人們似乎能聽見黑夜在平靜地呼吸。
崔氏莊院的大門被緩緩打開了,睡眼惺忪的崔多福打了個寒顫,舉著燈籠對著眼前的一行人照去,驀地一呆,然后熟練的撲騰一下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句“老爺”。
“怎么不掌燈?!崩蠣敍]有去看跪在地上的崔多福,而是一直走進(jìn)了院子,問了一句身邊的隨行道。
“回老爺。這些日子官府盯得緊,博陵那邊兒來信說,叫咱們小心點。”回話的正是前些日子去接崔明和母子的姜伯龍,他穿了一身皂色袍子,緊緊跟在“老爺”的身后,不想“老爺”的腳步卻突然停了。
“嗯?!薄袄蠣敗毖鲋^望著院子上空的夜色,深深的呼吸著,姜伯龍看見“老爺”的長髯在緩緩飄動,口中的哈氣輕輕地噴了出來?!袄先裁磿r候回來?”
“回老爺。三爺派回來的人說,長安那邊兒有些抹不開手腳,興許要在耽擱幾個月?!苯埢氐男⌒囊硪?。
“崔顥不是考中進(jìn)士了么?告訴老三,什么要求都可以答應(yīng)他?!薄袄蠣敗甭牭糜行┎荒蜔┑馈?p> “這。”姜伯龍心中斟酌著如何回復(fù),一時間倒顯得結(jié)結(jié)巴巴,見“老爺”看著自己,只得說道,“三爺說崔公子中了進(jìn)士之后,整天在混在平康坊里飲酒作詩,不肯出來,口口聲聲說是要娶?!?p> “胡鬧?!薄袄蠣敗钡闪艘谎劢垼瑖樀媒埫Σ坏恼f“是”,“堂堂的國朝進(jìn)士,居然滿腦子想著娶娼家!他崔顥的前程不是他自己的,他不要臉,我清河崔氏也不能跟著他把臉丟到長安去?!?p> “老爺。三爺說崔公子脾氣拗,使起性子來,是不管天地的主兒,怕是一時催的急了,鬧開來不好看,長安人多嘴雜畢竟不比別處,還是,還是潛移默化的好?!苯埖取袄蠣敗钡呐瓪馍孕?,方才說道。
“老爺”聽了姜伯龍的話,沒再詢問,只是憤憤地“哼”了一聲,姜伯龍心中一寬,知道這事便暫時揭了過去,隨即回身給崔多福使了個眼色,崔多福本來抄著手在邊上伺候,立時迎了上來等著訓(xùn)話,“幽州來的人住在哪兒了?”姜伯龍問道。
“本來已經(jīng)安排在廂房住下了,可那人聽說老爺今晚會來,也不肯睡,現(xiàn)下還在西廳候著?!贝薅喔CΣ坏膽?yīng)和。
“老爺。這人見還是不見?!苯堄謫枴?p> “引路吧。”“老爺”似已經(jīng)忘掉剛才談及崔顥事情的不愉快,輕輕昂了昂頭,示意崔多福帶路。
一行仆從男男女女由崔多福引著,手中各執(zhí)燈籠在院落廊廡的兩側(cè)一順排開,像是撒燈一般點亮了院落,“老爺”先去寢內(nèi)換了衣裳,約莫不到半柱香的時辰,便從寢內(nèi)折回到中堂,叫姜伯龍去西廳引幽州來的客人。
“崔先生。在下戎裝在身,請恕不能行禮了。”幽州來人穿了一身黑色玄甲衣,在中堂門外拱了拱手道。
“呵呵。老夫無功名在身,不過是一介草民而已,將軍何必客氣,請上坐吧?!薄袄蠣敗睂砣艘M(jìn)了會客廳內(nèi),待來人坐下,自己才在主位坐了,廳上已經(jīng)由婢女掌了燈,一應(yīng)茶點都送上來,“老爺”與來人徐徐問候了些羈旅之事,直到氣氛已經(jīng)寒暄活絡(luò)的一團(tuán)和氣。
“先下去吧?!薄袄蠣敗狈愿懒艘痪?,姜伯龍、崔多福和一干使喚傭人就都躡了手腳退了出去,“老爺”端詳著“來人”,見那人滿目風(fēng)霜,但一臉精干之氣,心道,“人都傳幽州軍士懦弱難敵突厥,屢戰(zhàn)不勝,這人這般樣貌,看起來倒是個英雄?!庇谑呛蜌鈫柕溃盁o緣未曾與將軍謀面,敢問將軍高姓大名,現(xiàn)居何職。”
“啊。承崔先生高看?!蹦侨诵Φ溃霸谙虏滔5?,現(xiàn)在張大人麾下任一小校,籍籍無名之輩,將軍之名那是不敢當(dāng)?shù)摹!?p> “張幽州千里來傳音信,唯獨專意將軍,若無過人之處,隨便一人,怎當(dāng)?shù)倪@般重任。將軍莫謙了。”“老爺”笑呵呵的夸贊著,見時機(jī)成熟,話鋒一轉(zhuǎn),便問道,“不知張大人令將軍來此,有何深意?!?p> 蔡希德聽問,心中冷笑道,“這老狐貍明知故問,偏叫我先說出來,直似求他一般。張大人說他愛聽好話,我說給他就是了?!庇谑俏⑽⒖攘艘宦曊f道,仿著張嘉貞的語氣說道,“清河崔氏是我大唐第一名門,崔先生既是一族之長,天下人無不瞻仰。先生雖說是無意功名、寄情鄉(xiāng)野,可文化詞章,明達(dá)謀算,天下人又有哪個不欽敬的?”蔡希德見對方聽得認(rèn)真,接著道,“蔡某在幽州張大人帳下,就時常聽聞大人夸贊崔先生才學(xué)風(fēng)骨,我是個粗人,也記不得許多,不過,那個詞兒怎么說來著?是山中?!?p> “老爺”沒料到這軍漢不開口則以,說開了竟然也是滔滔不絕,聽他說道“山中”,心中一時倒也想不起什么詞和山中有關(guān),心中想著,不經(jīng)意見皺眉便微微皺了,蔡希德見他那樣子,心想凡人終究是愛聽好話,就故作驚醒地說道,“山中宰相。對,張大人說,河北的崔世烈崔先生是我大唐的山中宰相!”
“?。抗?。玩笑話罷了?!崩蠣敶奘懒衣犃瞬唤_懷朗聲笑道,“張大人才是名副其實、真真正正的宰相之才,如崔某這般鄉(xiāng)間匹夫,如何敢當(dāng)這般美譽(yù),簡直是要羞煞人,羞煞人吶?!?p> “呵。崔先生過謙了。張大人說了,幽州糧草的事情,整個河北除了崔世烈先生,那是無人幫得上忙?!辈滔5乱姇r機(jī)恰好,便單刀直入,戳破了隔著兩人的“窗紙兒”,借勢從懷中摸出一封火漆鉗住的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