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輩自然愿聽老前輩吩咐,只是前輩所托太重,晚輩不過是蘚芥之人,如何當(dāng)?shù)眠@般重任?再過十年后,老前輩自可另尋天下奇人托付此事,晚輩遽然領(lǐng)此重任,只怕他日做不到時,徒然辜負(fù)老前輩一番苦心。不瞞老前輩說,晚輩自月前從山崖上跌落,前事至今回憶不起,不但身邊親人都要一一重認(rèn),就連自己姓氏名字還需要人時刻從旁提點(diǎn),自救尚且不及,要救天下,那更是無從說起了?!崩铍[沉吟半晌,終于說到。
“此皆天意所定。”老者搖頭嘆道,“縱然老朽今日不開口,他年也必定有人如老朽今日這般托付公子,那時節(jié),只怕公子卻是無法推拒的了?;蜻t或早,本來也無甚分別,只是老朽一點(diǎn)私念作祟罷了。老朽這里有一問,不知公子,能否見教?”
“老前輩何須客氣,晚輩自然是知無不答。”李隱說道。
“公子覺得,一個人,何以成為他自己?”老叟捋須問道。
“這?!崩铍[知道老叟所問必有深意,遲疑了許久,漸漸想的明白了,方才慢條斯理地說道,“平常呼喚一人,往往先叫他的名字。如此看,一個人的名字便是他和旁人區(qū)分開的憑借,可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亦不在少數(shù),在街上呼喚一人,也有兩人同時回首的可能,就算這同名同姓之人永不相見,那二人終歸是名姓相同,并不能加以區(qū)別,名號所指代的,是無法和真正的人對照起來的。所以名字,并不能真正算是一個人成為自己的依仗?!崩铍[見老叟微微頷首,開口接著說下去。
“平常認(rèn)識一人,又往往看他的面目,與某人面目相熟,便常說識得他,與他面目不相熟,看著眼生,就會說不認(rèn)得。人之眉目乃是父母生就,天生帶來,那自然是各自不同,可以說是區(qū)別于旁人,成為自己的重要憑借了??勺屑?xì)一想,卻又不然。晚輩自從崖上跌落,為了重拾記憶,每每在部落中與過往商客交談,一來為了幫助恢復(fù)舊憶,二來也有增長見聞之意。營州地處邊塞,又去新羅不遠(yuǎn),聽新羅回來的商客說,海東之國有神術(shù),能改換人的相貌。但此術(shù)之奇,又和易容術(shù)不同,易容術(shù)的精華,是在于一個‘易’字,既可以易成此,又可以易成彼,人的本來面目終歸不變,也正是因為如此,往往存有破綻,能被人識破,可以說是假變,而不是真變。但海東之術(shù),但凡變幻人之面目,被變化之人便可以新面目行走于世,絕無被拆穿的可能,可是新面目既成,舊面目便無。商客曾說,新羅國平民之家亦多有用此術(shù)修改面目之人,多有人試用此術(shù)之后,竟然連親生父母也認(rèn)他不出。”李隱說著,感到此事是在有傷風(fēng)化,默默嘆了一聲。
“老朽游歷四方,也曾到過幾次海東之地,公子廣目多聞,所言是不差的。”老叟點(diǎn)頭應(yīng)道,接著聽李隱說下去。
“晚輩只是道聽途說,讓老前輩見笑了?!崩铍[謙和笑道,見老叟聽得認(rèn)真,于是說道,“既然人能永遠(yuǎn)改換容顏,那這改換了容顏后的人,還是不是以前的自己呢?晚輩以為,縱然換了容顏,人卻還是之前的人,這也就是為何改換容貌者的父母,并沒有因此便不認(rèn)自己孩子的原因了。這正如圣人的相貌描述載于史冊,圣人的面貌今人卻無從得見,但這不妨礙每個人的心中各有圣人之貌。其實(shí),往古之大圣先賢,其畫像傳于今日者,大多漢后之遺物,晚輩曾比對歷代畫師繪制的圣人圖像,見其所繪的圣人面目各有不同。縱是畫卷出自同一畫師之手,不同的時候,所繪圖像亦有參差之處。據(jù)此理推而廣之,便可知道無論凡夫俗子還是大賢大能,容貌也不是他們成為自己的憑借?!?p> “好。好?!崩羡艙嵴品Q快道,“公子連說兩個不是,高論迭出,一個更勝似一個??衫闲噙€是要問,人既然不能憑借名字與樣貌,又憑借什么來成為自己,而不是旁人呢?”
“晚輩以為?!崩铍[稍一停頓說道,“一個人何以成為自己,要看他做過什么事情。正如方才所說,圣人之所以能傳教千載、垂范后世,不是因為他有著不同常人的名字和樣貌,而在于他刪定《五經(jīng)》周游列國,致君堯舜論學(xué)天下,此是圣人所以為圣人之故。沉沙折戟不見古人,仍能遙念漢朝之遺烈,衣冠古丘但有荒草,足供追懷晉代之風(fēng)神,首陽山中埋枯骨,樵夫尚能識伯夷叔齊之墳塋,高山流水音難覓,耕人又閑話伯牙子期之美遇。如此種種,皆是因他們給后人留下足夠瞻仰憑吊、效法學(xué)習(xí)的榜樣。所以人成為自己,最重要的,是看他做過什么事情。”
“公子所言皆是高論。不過老朽倒是以為,公子還是只說出了一半兒?!崩羡判Φ?,眼光中滿是期待。
“晚輩智淺識薄,原要聽老前輩教誨的?!崩铍[躬身低首請教道。
“呵。公子方才所說的都是過往之人,若是一個人尚且活在世上,那他又何以成為自己呢?”
“那。想來也并無分別。”李隱思量著說道,“一個人做了什么事情,做過什么事情,便是他成為自己的根本,就好像晚輩全都忘記自己曾經(jīng)都做過什么事,便忘了自己是誰一樣。若是能想起來,便是找回了自己吧?!?p> “若是公子永遠(yuǎn)也想不起來那些事情呢?那你還是自己么?”老叟追問道。
“這。老前輩想的深,晚輩還不曾想過這些,若是實(shí)在想不起來,晚輩當(dāng)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崩铍[黯然說道。
“公子不必憂慮。依老朽看,公子想要找回真我,縱然過去的事情全都記不起來,今后仍是能找到自己的?!?p> “請老前輩賜教。”李隱說的極為誠懇。
“其實(shí)這事說來極是簡單,一個人既然記不清過往,那他成為自己的辦法,就是做好將來啊。”老叟和緩地說出來,李隱聽了心中恍然大悟,原來說著這么久的話,老叟的用意是想托付自己成為那“和”天下大勢的人,而此事又和自己找回記憶有關(guān),過往既然幾尋不清楚,那寄托于將來就是最好的辦法,將來那個未知的自我,或許也才是真真正正的自己。也正因此,自己無論現(xiàn)在如何,都沒有推卻老者托付的理由了,因為他寄予希望的,也是將來的那個自己。
“在他年?!崩铍[既然悟道,便順口說了出來。
“在他年。”老叟聽李隱吐出真諦,也微笑重復(fù)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