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世烈朦朧之中見天上掛著兩輪月亮,心中不由得好奇,掏出隨身的帕子揉了揉眼睛,他再去看時,卻發(fā)現(xiàn)天上蟾光淡淡,分明又是一輪明月了。
“這幾日以來頗為操勞。加上今夜又多喝了些酒,目力便如此不濟?!贝奘懒倚闹形⑽⒏锌溃按藜业拇笫逻€遠遠沒有辦完,自己進來覺得身子不大舒爽,該是上了年紀(jì)的緣故。歲月不饒人,有些事情還是越快辦完越好?!毕氲酱颂?,也不再院子中活動,轉(zhuǎn)身又進了屋子。
方明本在桌前睡著,見崔世烈又進了花廳,端著酒杯道,“賢侄再喝兩杯,怎的這么快便走了?”可手中的酒杯卻一歪,淋了一身的酒水。
“世伯,你醉了。我扶你去休息吧?”崔世烈雖是這清河崔氏的族長,身份最貴無比,可在方明這個老頭子面前卻抬不起一點身價來。一來方明是先父摯友、自己長輩,出了尊重,崔世烈也盼望著能夠從他身上問出一些當(dāng)年關(guān)于先親的秘密,二來這整個崔氏宗族的族學(xué)興辦,既然是為了培育堂堂國士,自然需要方明這樣的宿儒名家來執(zhí)教,這第三則是方明一生轉(zhuǎn)折頗大,崔世烈年輕時記憶中的方明與父親可以說的上是國士成雙,可誰能想到二十年之后,這個浪跡江湖終于隱退在清河村居的國士,盡然成了這副嗜酒模樣?“世伯,該去睡了?!贝奘懒蚁胫行┛蓱z,又輕輕喚了一句。
“嗯?”方明從桌前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看著滿桌的杯盤狼藉,欣慰的點點頭,也不知是覺得這頓菜肴合了口味,還是喝得多了想要打嗝,他偏頭看了看身邊的崔世烈道,“哦。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闭f著甩了崔世烈,自己踉踉蹌蹌的走到院子中來。
崔世烈一生除了奉茶父母師長,就再也未曾伺候過什么人,方明喝的醉醺醺的一直亂撞,他雖然連忙扶著,也終究扶不到好處,反被方明拉拉扯扯的牽連到院子中,崔世烈無法,拿起院墻一側(cè)的鼓錘敲了幾下,轉(zhuǎn)瞬間就來了十幾個男男女女使喚的人。
“快扶起來?!贝奘懒耶?dāng)著下人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是淡淡道,“把方老先生扶到他的臥房休息吧?!?p> “哎?不去、不去。賢侄,我自回去,不在你這里攪擾。明日還要給孩子們上課哩。”方明撲在姜伯龍的懷里,揮起手來向前擺了擺,其實崔世烈反倒站在他的身后。
“老爺。這?”姜伯龍拖得辛苦,幾下手下人慢慢從他手把方明接過去。
“算了。你就帶人給方老先生送到家中,務(wù)必安頓好了?!贝奘懒艺f了一句,就搖著頭出了院子。
姜伯龍帶著人忙活了好一陣,才把方明拉拉扯扯弄上轎子,他提了燈籠在前邊引著,絲毫不敢馬虎,這方明居住的地方雖然隱蔽,但姜伯龍來給崔氏宗族請師傅的時候就親自來過,所以腦子里記得清楚,加上月色明亮,一大片月亮地中走來走去,到了永濟渠東岸,又饒半刻,也就到了方明的家門口。
方明的家是幾間破舊的村居,那是方家祖上傳下來的老房子,除了幾根木梁,就是破亂的茅草和柴木堆起來的了,自從方明幼年的時候,他們一家人就住在這里,只是方明浪蕩一生,并未娶妻生子,所以老來歸隱祖居之地,竟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房子雖然還是那幾間,人卻住不滿了,。
“這就是了。把方老先生背下來吧?!苯埻崎_了方明起居的屋門,任誰都知道,這樣一個老儒家中縱然有些事物,也不過都是些書籍,方明不鎖房門,是姜伯龍?zhí)мI子接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這些書落的都是灰,連賊也不愛偷的?!苯堖€能想起來方明笑呵呵的話。
方明被三四個人七手八腳的抬到屋里,輕輕放在榻上,姜伯龍?zhí)嫠摿诵?,把被子蓋在方明身上,看著屋子中爐火成灰,叫人又添了炭火生起來,待到爐內(nèi)炭火漸漸升溫,這才叫眾人都退了出去,自己又查看了一回,也慢慢從屋內(nèi)退了出來,扣實了木門,帶著一群人冷呵呵的往崔氏莊園上趕。
許久,面朝著墻壁的方明翻了個身,他的臉朝向了空蕩蕩的屋子里,除了偶爾噼里啪啦的炭火聲,四下寂靜地空無一物,當(dāng)然,還有方明均勻的呼吸聲。
方明睜開了眼睛。
不是緩緩的睜開,他睜眼的樣子像是忽然就開了一扇窗,忽然開了一扇門,那簡直不像是一個老者的動作,因為這個動作太過迅捷,一個老者根本不可能做出這樣的動作,更何況,還是一個剛剛宿醉未醒、沉醉在酒香中的老者呢?可方明確實睜開了自己的眼睛,周圍寂靜無聲,寂靜無人。
方明從榻上做起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能聞見十足的酒味兒,可這點酒對于方明來說根本不算什么,就像崔世烈的盤問一樣,只要稍微裝一裝糊涂,就能過去了。
屋內(nèi)的一切方明都熟悉,他走到桌子前握起一盞燈,就著爐子里的火重新點了起來,整個屋子也稍稍亮了,這屋里沒有什么,除了書。最多的東西就是書,落滿灰塵的、連賊都不愿意偷的書。
方明走到屋中東北的角落里蹲下,這會兒他蹲下的很慢,又有些像是老邁的年紀(jì)了,他把堆砌的書一一挪開放在身旁的兩側(cè),搬完了最外邊的一層,里邊還有一層,方明不緊不慢的搬著,直到搬到最里層,然后他不在搬了,他伸手去摸索,摸索到了最里層下邊的一冊,上面堆得書太多了,以至于他用了很大的勁兒,才把自己想要的東西抽出來。
方明點點頭,沒錯,這正是他想要找的那冊。他把燈盞靠近書冊,輕輕吹開書卷上厚厚的蒙塵,年頭漫長的灰土沉沉的被吹開、落下,最后漏出了書封上金黃色的三個大字。
“王道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