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中,覺新無疑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甚至是背負著罵名的。他和覺慧,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如果說覺慧是靠自己的反抗脫身于黑暗,越來越接近光明,那么覺新則是眼睜睜看著那唯一的一點點光明離自己遠去,在泥沼中越陷越深。
但是,沒有人愿意一輩子沉落在泥潭中,他并非是不想逃,而是逃不開。若是他灑脫了,不顧一切,會有更多的人替他遭殃,承擔(dān)他離開的后果,覺民便是首當(dāng)其沖,其次就是覺慧。因此我不想去批判這個人物,相反的,我想為他博取一些理解和同情,畢竟他無時無刻不忍受著內(nèi)心的煎熬,承擔(dān)著他所不愿承擔(dān)的責(zé)任,失去了本該屬于他的愛情和夢想,成為一個徹底的封建舊家庭的犧牲品,永遠活在黯然無光之中,這已經(jīng)足以讓人心疼了。
有人說他是作揖主義,膽小的懦夫,這一點我不否認,但一定不是他所愿,而是他的處境身不由己。身為長子長孫以及長兄,他必須承擔(dān)起這個家的責(zé)任,為著這個身份,他不得不說著違心的話,做著違心的事。覺新曾經(jīng)也有著自己的夢想,那就是出國讀書,然而父親卻要他必須成家,因為這個家是時候需要有人來接手了。就這樣,覺新不得不放棄自己讀書的夢想,還被迫接受了一樁莫名其妙的婚姻。他不是沒有過抗?fàn)帲菬o數(shù)次以失敗告終的抗?fàn)師o情地告訴他,在這樣一個家中,你身為長子,想要逆長輩而行,是不可能的。那他除了慢慢接受這個事實,還能怎樣呢?難道要讓他在這樣一個無法改變的處境里一直不愿接受,郁郁而死嗎?他的順從,自有無奈之處,為了活下去,為了活得不那么痛苦,他只能接受,否則他就要走向死亡。
其實對于覺新而言,不知是不是從小受壓制慣了,還是身為長子一直被家庭給予厚望,潛移默化之中他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溫順的性格,他很懂得如何去適應(yīng)和接受。對于父母給他安排的婚姻,起初他心里一直不舒服,后來時間久了,也就順其自然了。他和瑞玨之間談不上愛,只能說是強行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種相互陪伴的關(guān)系,兩個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很自然地視對方為余生的依靠。他和梅,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但因為父母的原因終是無緣。覺新很少在生活中記起梅,并非他不愛她,而是他刻意在回避,他知道他無法改變,想起,只會增加彼此的痛苦。
作為長兄,他自然是站在整個家的立場多一些。覺慧跑出去玩,他何嘗不想讓弟弟自由點?可是長輩們不允許,身為哥哥,必當(dāng)管教弟弟,由此他和覺民、覺慧的距離漸漸疏遠。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必須要選擇一方,必須要站定一個立場,即使情非所愿,即使沒有人理解,但就好像是巨大的海潮在身后推著你,使你不得不一步步被動地往前。在最后覺民為了自己愛的琴作斗爭時,覺新被逼入一個非常矛盾的困境。他多么想像覺民還有覺慧那樣,一腔熱血、奮不顧身地去奮斗啊,可是他做不到,他不能撇下妻子和兒子不顧,撇下整個家族大大小小不顧。他脫身不掉,又無法堅硬地與他們對立,成為弟弟們的敵人。他不忍心讓覺民成為第二個自己,親手碎了自己親弟弟的愛情,所以面對覺民的出走,他并沒有使用強制的手段抓他回來,但他也因此承擔(dān)了老太爺對他的失望和懷疑,處于一個兩難的境地。
他是矛盾的,糾結(jié)的,罪受折磨的。若是他完全的、發(fā)自內(nèi)心地擁護和贊同這種封建家族制度也就罷了,可是他的思想和身體是分離的,就像覺慧說的那樣,他的思想是新的,行為卻是舊的,沒有什么比這更痛苦了。他從心里渴望新潮,渴望一個全新的社會,他也痛恨,痛恨著他所處在的家族的丑惡,可惜他不但無法憑著自己的意志沖出去,甚至連自己也要被迫做著同樣的、讓他厭惡的事情,最終也不得不眼睜睜看著自己變成那個讓自己討厭的人。
我覺得,覺新他從心底,一定是無比羨慕著覺慧吧!覺慧可以的,他不可以。覺慧可以任性、可以逃離,而他不可以;覺慧可以追求自己的愛情,拒絕安排的婚姻,而他不可以。我覺得這并非是勇氣與否的問題,而是一種身份的壓制,或者說是一種命運,命定他必須去承擔(dān)這些責(zé)任。
他懦弱,是,他的確是懦弱,但是他的懦弱是他的最好的保護傘,他不得不握緊這一稻草。倘若他不,那會發(fā)生怎樣的結(jié)果?自己一走了之,妻子和幼小的兒子無人保護,在這個家中繼續(xù)受著壓迫;家族的重任下移,繼續(xù)壓在覺民的身上,其次是覺慧,將他的痛苦轉(zhuǎn)移到弟弟的身上;背負著不孝之子的罵名,使他的父親飽受非議和侮辱,他這一房因他而沒落......在這種情況之下,覺新是走不開的,他除了強迫自己接受這一切,別無選擇。
在《家》中有一段覺新自己對覺慧的獨白,讓人讀之甚為心疼:“唉,你不了解我,你的環(huán)境跟我的不同,”覺新推開算盤,嘆口氣,望著覺慧說;“你說得對,我的確怕聽見人提起幸福,正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得到幸福的希望了。我一生就這樣完結(jié)了。我不反抗,因為我不愿意反抗,我自己愿意做一個犧牲者?!腋銈円粯右沧鲞^美妙的夢,可是都被人打破了。我的希望沒有一個實現(xiàn)過。我的幸福早就給人剝奪了。我并不怪別人。我是自愿地把擔(dān)子從爹的肩膀上接過來的。我的痛苦你們不會了解......第二天爹就死了。爹肩膀上的擔(dān)子就移到我的肩膀上來了。從此以后,我每想到爹病中的話,我就忍不住要流淚,同時我也覺得我除了犧牲外,再也沒有別的路。我愿意做一個犧牲者?!庇X新愈說下去,心里愈難過,眼淚落下來,流進了他的嘴里。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到最后竟然俯在桌子上抬不起頭來。
所以我一直都覺得,“家”對覺新是尤其苛刻和不公平的,有這樣一句話,現(xiàn)在放在這里特別貼切和悲哀:離開的人一走了之,留下來的人繼續(xù)承受痛苦。最終,覺民靠自己的斗爭爭取到了愛情,必不愿意再在這個家中多呆一刻,而覺慧也因受不了這種種的壓迫,選擇一個人離開,只有覺新,依舊死死地撐著在這個家中生活,無論這個家最終會變成什么樣子,他必須一直撐下去,為了自己長子的身份,為了父親的囑托,為了家族的興旺,以及一切的一切......直到他死。
如果你讀出了命運對覺新的殘忍,也許就不會覺得他是懦弱、可惡的,我認為,他是《家》中眾多角色中,最需要給予同情的,他一個人的默默承擔(dān),維護了多少人安然的天地,沒有覺新以身擋在面前,覺民能追求到愛情嗎,覺慧又能走得開嗎?他犧牲了自己的一切幸福和夢想,為妻女和兄弟擋住了多少封建制度的利劍,他背負的以及夠多了,不該再背上指責(zé)和誤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那個歷盡苦難的年輕人啊,只希望你的犧牲是值得的,能夠保護你想保護的一切。
二零一七年五月一日
逝水盈沫寫于河南許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