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早春怨
寂靜無人的院子里,明月初升,有風(fēng)入竹。
琥珀無端端地打了個噴嚏,不由將身上的單衣收收緊。突見太太身邊的丫頭紅玉走到身邊來,居高臨下的站著:“琥珀,太太叫你去她屋里回話?!?p> 紅玉是管家的女兒,本來就大琥珀幾歲,又一直跟在太太身邊,很得太太器重,聽說很快就要分到少爺東浩屋里去做大丫頭,所以對誰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腔調(diào),語氣神態(tài)和薄李氏一模一樣。
琥珀不知道太太又要教訓(xùn)什么話,伸出手把凌亂的頭發(fā)撥到耳后,拍拍褲子上的泥土,這才跟著紅玉走到太太的后院去。
太太和老爺住的東廂房是整個大院最漂亮的一院房子,花園的地用青磚鋪出一條小路,白墻邊種著一排竹子,花園的假山邊引入活水,水池里還養(yǎng)著十幾尾名貴的錦鯉,雖然就在薄府里出生,但琥珀一共也沒來過幾次,每次來都覺得眼睛不夠用一樣,總覺得那些新奇的東西看也看不完。
已經(jīng)到了臨睡前洗涮的時候,薄大奶奶正端著茶杯漱口,琥珀小心翼翼地進(jìn)屋,低頭跪在又厚又軟的地毯上,身邊的桌子上正好放著一盆又大又紅的蘋果,琥珀還沒有吃晚飯,被那誘人的水果香氣吸引,明知道不應(yīng)該,但眼光還是忍不住瞄了又瞄。
沒想到平日連正眼都不會看一眼琥珀的薄李氏此時卻伸出手,在那盆蘋果里挑了一只大的遞給她:“喏,吃吧?!?p> 琥珀嚇了一跳,急忙搖頭:“謝謝太太,我不吃?!?p> 薄李氏雖然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但是因為保養(yǎng)的很好,臉上半點皺紋也沒有,手指圓圓白白,蔥尖一樣漂亮,正是傳說中的美人手。
只見她把那蘋果放回盤中,輕輕嘆了口氣:“琥珀,你自小乖巧,老爺和我都很喜歡你,還一直想著等你大點,把你調(diào)到我房里來,所以呢……”
她停了停,又嘆了口氣:“今天才要找你來商量件事。”
“我知道你娘一直病著,不是我不給她治,是她那病也著實難治,大夫見了都搖頭啊,如今可好了,姑奶奶剛才來了信,說是鎮(zhèn)江沈家有名醫(yī),可以請來治你阿娘的病。”
大奶奶幾時關(guān)心起阿娘的病來了?琥珀微微愣了一下,抬起頭看著薄李氏的臉,腦子有點發(fā)懵。
薄李氏原來就是官宦人家的女兒,現(xiàn)在雖然老了,但是儀態(tài)威嚴(yán)還在,對下人也是客客氣氣的,說話不急不緩,透著疏離又冷漠的意思。
“你娘是我?guī)У奖〖业模遗c她的情誼比別人要深重些,當(dāng)然是想請那大夫來給你娘醫(yī)病的,只是,沈家說了,這大夫是給沈大少爺瞧病的,咱們請了來,沈大少爺身邊就沒人照顧了,咱們這邊需得有個人在他跟前伺候著,我也是犯了難,所以才問問你,這可怎么辦呢?”
琥珀年紀(jì)雖小,但是并不傻,薄大奶奶說一通體恤話,最后一句才是重點。
她想了想才說,一個字一個字,又冷靜又清晰:“太太想讓我去沈家么?”
“唉呀這可怎么說呢?到好像是我要害你和你娘似的?!?p> 薄李氏虛虛的笑出來,做了個受驚嚇的姿態(tài):“不過琥珀你最懂事,你能去那是最好的,你去了,我才好幫你娘在老爺跟前說上話。”
“老爺就是不給我的面子,也是會顧忌你的,畢竟血濃于水嘛?!?p> 琥珀慢慢露出一個微笑的表情,雖然在微笑,可是兩只眼睛里全無笑意,直楞楞的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
“太太是好人,我求你救我阿娘,至于其他事,我聽你安排?!?p> 她弓著身子,恭恭敬敬的磕頭,腦袋磕到地磚上,發(fā)出嗵嗵的響聲,聲音撞在四周的墻壁上,發(fā)出“嗡嗡”的回聲。
也許是屋里太靜,大太太只聽的心驚肉跳,但咬咬牙,還是淡淡笑出來:“乖孩子,其實呢,老爺和我也舍不得你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好在姑奶奶在那邊,也能照應(yīng)你,你懂事點,老爺也不會為難對吧?我這就去回老爺,照顧病人這種事是救人水火的,耽誤不得,鎮(zhèn)江那邊來接人的車子就等在門外呢,一會我就送你過去吧?!?p> 薄李氏自認(rèn)事情辦的圓滿,心中暗自得意,吩咐下人去準(zhǔn)備要帶給沈家的禮品,自己匆匆去后面找薄寶璋,丟下琥珀一個人跪在堂屋里。
窗欞“撲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敲在窗框上,她回頭,看到窗外露出半張臉。
凌亂的頭發(fā)刺猬一樣立著,臉色黝黑,更顯得兩只眼睛炯炯有神。
琥珀嚇了一跳,趕忙站起身掀起門簾走出去。
果然,門外站著的,不是小銅錢還能是誰?
“你不要命了么?被抓住會挨打的。”她把他扯到梧桐樹的陰影下,四下看看沒有人,才小聲說。
男孩咬著牙:“你才不要命了呢。你知道那薄太太要送你去做什么?我剛才在前面偷聽了半晌,依稀聽說沈家是要叫薄家出一個女兒去過病,所以他們才想到讓你去沈家,你可別上當(dāng)了。”
其實一開始薄大奶奶突然轉(zhuǎn)了性子和顏悅色起來,琥珀就已經(jīng)覺得不對勁,現(xiàn)在證實了猜想,所以也毫不意外,她抬起眼睛看著小銅錢,安慰的笑笑:“怎么樣我都得去啊,要不怎樣?我還能有得選么?”
小銅錢愣住,像是不知道該怎么辦似的呆立在原地。
“琥珀,該走了?!?p> 院門外傳來雜沓的腳步聲,似乎是大太太帶著人來找她了。
琥珀一驚,嘴里答應(yīng)著,伸出手把小銅錢向后門的方向推……
“快走啊,銅錢哥哥?!?p> 小銅錢驚醒一般向后退了幾步,但很快又追過來,從脖子上扯下什么塞進(jìn)她手里:“琥珀,你帶著它就不會有事,我給你留著櫻桃,等你回來一起吃!”
琥珀只怕大太太她們進(jìn)來看到小銅錢,胡亂點著頭:“好,好,我一定回來,你等我?!?p> 跑幾步再回頭,小銅錢已經(jīng)不在了,樹影搖曳處,只有那面灰色的墻。
琥珀攤開手掌,這才看到小銅錢剛才塞給她的東西。
是那枚他從不離身的銅錢。
琥珀沒想到他會塞這個給自己,鼻子發(fā)酸,想哭哭不出來。
……
自從沈老太爺和沈大少爺病倒,沈家賬房就輕閑了許多,按往例大額支款是必須要見掌事人的金印方才可行,近年來上萬元的款項只見有老太爺?shù)摹拌 弊纸鹩『痛笊贍斠压嗜サ母赣H的“祉”字金印才能支款,眼下這兩枚金印的掌管人一起病倒,所以有需要支款的相關(guān)項目也就停辦了,大賬房收到的最后一單支款單就是訂制一口上好的棺材,如今棺材已做好,賬房需得派一個人驗貨付款,并親送棺材入府交接才算手續(xù)齊備。
因那棺材是要送到大少爺院里,而風(fēng)傳大少爺?shù)玫氖强膳碌奈烈?,管事的大賬房陸先生問了一遍,竟沒有一個人愿意去辦接收,到是一個學(xué)徒叫肖致謙的站出來:“大師傅,我父母早亡,也沒什么親人,我愿意去?!?p> 這個時候有人愿意去大少爺院里,大家自然高興,陸先生頗贊許的拍拍肖致謙的肩膀:“越是多事之秋越能看出人品膽識,這件差事辦的好的話,回來我升你做賬房。”
肖致謙剛滿二十,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jì),心里沒有半點忌諱,驗收過棺材,就立刻把那口用來沖喜的棺材送到大少爺院子里,才經(jīng)過大門前的回廊,正好遇到二奶奶身邊的丫頭珍珠正期期艾艾的站在那里,珍珠一看到眾人抬著棺材,就知道是要送到大少爺院里去的,急忙忙上前拉住肖致謙:“這位賬房哥哥,你們是要去大少爺房里對么?我是二奶奶房里的丫頭珍珠?!?p> 沒等到肖致謙回答,她伸手指指身邊的一個小女孩:“這一位是薄家小小姐,是我們二奶奶吩咐送去照顧大少爺?shù)?,因我急著回去給二奶奶復(fù)命,能不能麻煩哥哥你帶她進(jìn)去?”
這個當(dāng)口上,自然是誰都不愿意去大少爺房里,肖致謙點點頭,順著珍珠的手看向那薄家小姐,不由微微一楞。
那小女孩六七歲的樣子,身上穿件半新的水綠色小褂,手里挽著個小包袱,兩條細(xì)細(xì)黃黃的小辮子軟軟垂在胸前,站在門廊前臺階上,仰起臉來看看院子四周的高墻,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厄運將要降臨。
剛過十五,天上萬里無云,月光灑下一院子的銀光,也照在那小女孩的臉上。
不知為什么,多年之后,肖致謙仍然清楚的記得女孩那張小小的嚴(yán)肅面孔,她站在那里,既不哭也不鬧,眼光在那口棺材上停留片刻又像是沒看到一樣調(diào)轉(zhuǎn)開來,那雙漂亮眼睛眨也不眨,像是早就明白這世道的殘忍和骯臟。
當(dāng)時他只覺得可惜,可惜這小女孩注定無法擺脫早夭的命運,但世事無常,他后來親眼看到這女孩好好的走出了易家大院,而他家少爺熬過了那場劫難之后一直身康體健,私下大家都說那個叫琥珀的女孩是少爺?shù)母P恰?p> 可是說到底,她是福星還是劫數(shù),只怕也只有少爺自己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