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就是那個圓頭圓腦的小書生。他笑嘻嘻地接了濃眉儒生的差遣,破開門口瞧熱鬧的人群,將步安領(lǐng)出點星殿。
大殿背對竹林方向的山道呈之字形蜿蜒向上,周遭種著低矮的山茶。薄霧繚繞的群山間,有溪流瀑布和屋宇樓閣若隱若現(xiàn)。
步安走在這潑墨畫般的山水之中,卻絲毫沒有觀賞風(fēng)景的興致,滿肚子疑問正要向跟前名叫宋青的小書生討教,只是不知道從何問起。
沒等他開口,宋青倒先忍不住了,扭過圓乎乎的腦袋,神神秘秘地問:“你說有些事情不記得了。真的假的?”
步安苦笑道:“豈止是有些事情,簡直什么都記不得了。”算是給自己接下去的諸多疑問打了個鋪墊。
宋青的反應(yīng)超出了步安的預(yù)料,他非但順理成章地接受了這個回答,還主動提供線索,說出當(dāng)年詩仙李白在竹林里一夢三日三夜,夢見世外仙境的傳說。
“你說去了整整二十年,豈不是將那仙境游了個遍?對了,‘二本’又是什么名堂?是那仙境中的金榜榜眼嗎?”宋青搖頭晃腦,不時回頭看上一眼,像是要從步安錯愕的臉上找出些端倪來,一會兒又惋惜道:“你大概是運氣不好,沒能從仙人那里得到好處?!?p> 步安并不覺得自己二十年的人生會是一場夢境,微微搖頭,強作輕松道:“相比我那怪夢,這里才更像是世外仙境?!?p> 宋青驚得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確認(rèn)道:“你不會是在夢里去了趟閻羅殿吧?”
步安連忙否認(rèn)。兩人走走停停,來到流云臺時,他已經(jīng)從宋青這里,得知了這個世界的大致情況。
簡而言之,這里還是華夏,也被稱做神州,除了東海上有萬千列島以外,地理和步安所知的差不多一樣。但是世上有妖魔鬼怪,曾經(jīng)還有過舊神,諸子百家則成了開宗立派的修行者。
歷史上也有春秋戰(zhàn)國、秦漢晉隋唐宋……直到宋朝建隆年間,邪月初臨,接下去的朝代更迭就完全亂了套。
所謂邪月,其實還是原來那個月亮,只不過變成了一顆鮮紅詭異的飛星,每隔幾十上百年都要來拜訪神州,引動百鬼夜行、潮汐巨變,被看作人間王朝的劫難。
邪月滅宋已經(jīng)過去將近千年,現(xiàn)在是大梁朝隆興二年三月,邪月再臨的第三個月份。
按照史書上的記載,邪月臨世最短不過數(shù)月,最長一次是二十七年,沒人知道這一次它會逗留多久。
……
……
三天后的清晨,步安坐在一間農(nóng)舍門前的竹椅上,一邊嚼著野果,一邊拿著本薄薄的《孟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默念著。
流云臺是天姥南麓半山腰上,一塊差不多十五六畝大小的平地,上面是陡峭的深色山巖,下面正對著鏡湖。從遠(yuǎn)處看,它就像是云海中的一小片礁石,但身處臺上,也并不覺得霧氣有多重。
臺上稀稀落落三四十間農(nóng)舍,屋前有溪流,屋后是菜地,籬笆圍起的小院里還養(yǎng)著雞,不像書院一隅,倒像是個青磚綠瓦、風(fēng)格清雅的小村落。
據(jù)說書院鼓勵自耕自作,自給自足,是尊重儒門“耕讀傳家”的古訓(xùn),步安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對此有些不以為然。可在得知這個世界的修行體系后,他就開始強迫自己去認(rèn)同儒家的精神。
目前看來,效果還行。至少《孟子·公孫丑》,他已背得七七八八,說不定有一天也會沉醉于這些經(jīng)典,從而感動到儒門在天英靈們幫他一把,讓他從目前的聞道境界,一舉突破到明德境界。
關(guān)于修行真諦,宋青說:“世上本是人敬神,修行則是神敬人。”
通俗來說,就是所有活人辭世的時候,都會留下一絲念力,濁則沉于地底七分,清則浮于頭頂三尺。前者稱鬼,邪月臨世就會出來害人;后者稱靈,是修行者凝聚自身靈力的源泉。
最早,修行者們常常要走遍神州,到處收靈為己用,所以修行修行,本是修與行,修修復(fù)行行,缺一不可。
但這種修行方式的弊端非常明顯——并不是所有的靈都愿意供你驅(qū)策,成為修行者的靈力;更不用說舍棄殘魂,滋養(yǎng)修行者的命靈(本命靈力)了。這種被稱作隨緣修行的方式,效果相當(dāng)有限,很像是在漫無目的地四處瞎轉(zhuǎn)悠。
說到這里,就不得不欽佩諸子百家了。
他們創(chuàng)造了一種極為簡便有效的方法,就是用不同的思想將人區(qū)分開來,儒人死后化作儒靈,道人死后化為道靈……一一對應(yīng),增加匹配成功率。所以,修行就是孤意求專,以便獲得同門仙逝的英靈認(rèn)可,進(jìn)而獻(xiàn)身于你。
虛無縹緲的英靈,某種意義上就是神,讓神來主動投你,故而叫做神敬人。
再說儒門的修行境界。
所謂“聞道”初境,就是絕大多數(shù)念孔孟之書的人都可以達(dá)到的境界。只要到了這個境界,死后就是儒靈了。
所以孔圣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不是說聞過道就可以去死了,而是要反過來理解,是一句勸說辭,勸你:“沒讀過圣賢書之前,可千萬別死啊?!币驗槟菢铀懒司筒荒転楹笫廊彘T修行者添磚加瓦了嘛!
至于儒門第二境界,“明德”之境,是說念書念到了“明德”的程度,相當(dāng)于是走心了,比“聞道”顯然要難,這種人死了,所化的英靈也比較挑剔一點,對一般的書生看不上了,會傾向于對同樣走心的讀書人投懷送抱。
依次類推,聞道之上是明德,明德之上是養(yǎng)氣,再是無罔、從心所欲、仁者無敵、內(nèi)圣外王……至于有沒有更高的,宋青也不知道。
另外,“聞道”境界的儒人一般叫書生;到了“明德”境界的儒人則借用了聞道有先后的古訓(xùn),被稱作先生……
步安發(fā)現(xiàn)自己穿了個越,居然連“先生”這個稱呼都被剝奪了,后面的那些直接就沒再聽。
除了被宋青灌輸了一大通修行理論,步安還弄清楚了自己現(xiàn)在到底是誰。
他住到流云臺客舍的第二天晚上,就有個名叫唐文毅的同鄉(xiāng)來找他。那人看上去瘦瘦高高,穿著舉止像個酸腐秀才。
唐文毅來的時候天還沒有全黑,鵪鶉蛋大小的邪月就已經(jīng)掛在頭頂,月光給流云臺籠上了一層紅紗,步安早早點起了油燈,躲在屋里背書。
見面的情景有些尷尬,步安當(dāng)然不認(rèn)識對方,唐文毅跟他也算不上太熟,只有過數(shù)面之緣。
步安在這個世界上的名字真叫步安,十六歲,嘉興府華亭縣青龍鎮(zhèn)人,父母也是早亡,其父病故前,將田地宅院等家產(chǎn),連同尚且年幼的步安一起托付給了自己的嫡親兄長步鴻軒。
那時候,步鴻軒是華亭知縣,唐文毅的父親則是他屬下的縣丞。兩人此后的官運天差地別,現(xiàn)在已是從四品的嘉興知府,后者卻因為受不了繼任知縣的排擠,辭官做了個閑人。
步安看唐文毅的酸腐相,對他父親為什么會受排擠,也就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而相比之下,自己那位官運亨通的大伯,似乎也太知變通。吞了他家財產(chǎn)不算,還為了和某位家中只有獨生女兒的京官搭上關(guān)系,要把步安這個“養(yǎng)子”入贅過去。
從唐文毅的話里,步安大約聽懂了自己的處境。那個入贅的婚約早在一年多前就訂下了,只不過步安抵死不從,這次冒死跑到天姥書院來,想必也是為了逃婚。
至于那位京官到底是誰,唐文毅并不清楚。他大概也是從他老頭子那里聽來的。
因為同仇敵愾的這層關(guān)系,唐文毅對步安的逃婚行為大為贊賞,但是贊賞過后,又說起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類的喪氣話。步安聽不下去,就忙不迭把他給送走了。
這世界還和漢唐時期一樣,贅婿的地位極低,不但要改姓女方的姓氏,連人身自由都不保。所以步安當(dāng)晚就立下宏志,除了要在這世界上謀個立錐之地,更要緊是把逃婚進(jìn)行到底。
“那步鴻軒老賊想要送人情,就把他親兒子送去入贅!休想動我的歪腦筋!”
……
這天下午,宋青抱著一捆干柴,樂呵呵地來到流云臺上步安暫居的客舍。干柴是步安托他帶來的,目的是要烤一只野兔。
野兔的來歷有些可疑。自打步安在流云臺上住下,每天清晨一推門,地上準(zhǔn)有碼放整齊的野果,到了第三天早上,居然還多了一頭剛死不久的野兔子。
步安從宋青手里接過干柴,問:“怎么樣?問到是誰送來的嗎?”
宋青攤攤手:“沒問到。你確定除了那個酸秀才以外,在這山上再沒有熟人了?”
步安想都沒想,道:“管他是誰呢,人家總是好意。我看這野兔也不像是中毒死的,再不吃就放壞了,怪可惜的?!?p> 他已經(jīng)三天沒有聞到肉味,胸中有股豪情,不管這野兔是從哪兒來的,總要想辦法吃到肚子里去。
況且,宋青這兩天幫了他不少忙,不但幫他張羅食宿,還替他借來了四書五經(jīng),步安兜里總共就幾塊碎銀,就算他舍得花,也找不到地方宴請,只好借花獻(xiàn)佛,用這不知誰送來的野兔,犒勞一下他。
這小宋青是天姥山下儒岱鎮(zhèn)上,尋常人家的孩子,從小就愛往山上跑。
有一回,書院大儒講解經(jīng)義時,座下弟子無人能答,偏偏被路過的宋青答了上來。那大儒趕緊攔住他,又用別的問題考較,發(fā)現(xiàn)這孩童竟然都能答得八九不離十。
那年宋青十一歲,被天姥書院破格錄取。
因為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宋青是這書院中最閑的閑人。步安有次問他:“怎么沒有師長來約束你?”他甩甩手答道:“我那師尊又不設(shè)堂講學(xué),只讓我自己修行?!?p> 兩人忙活了一陣,終于將野兔烤熟,坐在流云臺的山崖旁,看著山下的鏡湖,一口一口撕著兔肉。所謂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步安背書背得頭昏腦脹,偷閑片刻,正好讓腦子放松放松。
缺油少鹽的烤野兔放在以前簡直難以下咽,此時卻變成了人間美味。
“我是如此的喜歡小動物……”步安咬了一口兔腿,嚼了一會兒,咽下去,接著道:“以至于最好頓頓都有??!”
宋青“噗”的笑出來,樂道:“步安,你是個妙人,不學(xué)無術(shù),說話卻真真有趣。”他想起步安前幾天點評他入學(xué)書院的經(jīng)歷,說他單靠“蹭課”就蹭成了“學(xué)霸”,覺得好笑至極,咧嘴直笑,烤化的兔子油就順著嘴角流下來。
步安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說我夢游仙境,忘了人間嗎?怎么今天又變成不學(xué)無術(shù)了?”
宋青隨手擦干嘴角,道:“屁!修齊師兄都跟我說了,竹林秘境只是個天地造化的陰陽陣法,里頭根本沒有機(jī)緣?!?p> 步安沒見過這位修齊師兄,想來應(yīng)該是宋青的偶像。他笑笑,也不辯解,道:“說是隔幾天再考,日子定下來了嗎?”
宋青道:“對?。∥艺阏f呢,日子定在四月初四,清明之后,谷雨之前?!?p> 步安已經(jīng)接受了人們把節(jié)氣掛在嘴邊的習(xí)慣,但是四月初四這種日子,在他這個現(xiàn)代人聽來,總有些膈應(yīng)。
還有十五天。步安想起擺在房中的那一大摞經(jīng)典原文和后人的釋疑注解,不由得腦袋有些大。
“你慢吃,我背書去了?!彼酒鹕恚每吹竭b遠(yuǎn)的山下鏡湖旁,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走進(jìn)湖邊小亭,一時間有些恍惚。
應(yīng)該就是自己在湖邊見過的那個美女屠瑤,又要去弄潮了。
宋青沒注意到步安的晃神,一邊嚼著兔肉,一邊含混道:“天姥書院頂著天下儒門第二的名頭,可在天下人眼里,早已經(jīng)不能和魯中曲阜書院、汴京樂乎書院相提并論。入學(xué)斷檔會被看作書院頹勢難逃的預(yù)兆,本來怎么都會放你過關(guān)的,可是這次弄出的動靜……”
步安已經(jīng)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被刻意照顧,可是對方的話里,似乎有些額外的消息,他不解道:“什么動靜?”
宋青解釋道:“前幾日有個樂乎書院的大儒,來此游學(xué)。不知道哪個愛嚼舌頭的把你考學(xué)的場面編了故事來講,被那人聽去了?!?p> 步安有些無語,道:“那個愛嚼舌頭的,不會就是你吧?”
宋青笑道:“我可沒那本事……你恐怕不知,自己早已揚名書院,人稱‘半部論語步執(zhí)道’呢?!?p> 步安氣呼呼地把兔腿骨頭扔進(jìn)行將熄滅的火堆,轉(zhuǎn)身朝客舍走去,低聲道:“什么半部論語不知道,半部論語我還是知道的。”
宋青在他身后大笑道:“知道半部論語,不就是有另外半部論語不知道嗎?”
步安搖了搖頭,沒再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