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臉

　　白燈籠高高掛起。

　　沒有喧囂的嗩吶，沒有凄慘的喪歌，沒有虛偽的賓客。

　　有的只是細(xì)微的啜泣聲，男人眼睛還紅著，他抱著染紅的襁褓，掀開了黑色的陶罐。

　　女人細(xì)微的啜泣聲如決堤而出的洪水般爆發(fā)，哭聲撕心裂肺，響徹云霄。

　　老婦人的眼圈同樣紅腫著，混濁的眼睛里還有淚水在里面繞圈，她用那粗糙的大手環(huán)著女人的腰，把她死死抱住，不讓她前進(jìn)分毫。

　　“孩子！我的孩子！再讓我看一眼！看一眼！”

　　男人沒有理她，費(fèi)力地把襁褓塞進(jìn)陶罐，再把蓋子按了上去。

　　女人仿佛失去了所以力氣般癱倒在老婦人身上，哭聲從喉嚨里消失，淚水卻從未停過。

　　她死死盯著陶罐，像是守財(cái)奴盯著金子，只是被束縛著，根本撲不上去。

　　男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也偏著頭望著陶罐，淚水無聲地流淌。

　　老婦人眼睛順著臉頰流進(jìn)嘴里，但她沒有擦，因?yàn)樗€要抱住女人，控制住她，防止她有什么過激的舉動(dòng)。

　　“奪奪——”

　　敲門的聲音響起，男人抹了把淚水，站起身子，兩步走到門邊，正要伸手開門，卻突兀地停了下來。

　　聲音，并不是從門這傳來。

　　“奪奪——”

　　這次的聲音更加急促了，男子猛地轉(zhuǎn)身，死死盯著陶罐。

　　女人嘴微張，老婦人也愣了，下一瞬女人爆發(fā)出恐怖的力量，掙開老婦人的束縛直接撲向陶罐。

　　但她的手在陶罐旁停住了，男人死死地抱住了他，聲音像是獅子的嘶吼：“你干什么！”

　　“孩子！我的孩子！他還沒死！”

　　“別去！”男人咬緊牙關(guān)，他居然覺得吃力非常，女人的力氣憑空增大了一般，大到他都有些扛不住。

　　“他死啦！死啦！你親眼看到的！七竅流血！身子都碎了！”

　　女人低吼一聲，居然帶得男人一個(gè)踉蹌，男人低吼，猛地甩開女人，騰出的手抓起椅子，直接砸在了還沒穩(wěn)住身子的女人頭上。

　　木屑紛飛，鮮紅的血液從她頭頂冒出，流滿她整張臉，剛緩過來的老婦人看到這模樣，居然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女人身子晃了晃，膝蓋一彎“嘭”地一聲倒在地上。男人驚慌失措地丟掉手里的椅子靠背，伸手按住了陶罐的蓋子。

　　“奪奪——”

　　細(xì)微的力量通過蓋子傳遞到他手上，男人倒退好幾步，大口地吸了好幾口氣才來到陶罐邊，彎腰撿起一塊青磚壓在蓋子上。

　　“奪奪——”

　　敲擊聲變得沉悶。

　　男人雙手按在青磚上，暗黃的手背上青筋根根鼓起，像是盤踞在泥土里的老樹根。

　　豆大的汗珠在他頭上流淌，他眼睛睜得老大，里面被一種名為恐懼的情緒填滿。

　　敲擊聲終于停了下來。

　　男人長(zhǎng)舒一口氣。

　　“奪奪奪——”

　　急促的聲音突然響起，男人渾身一僵，慢慢低下頭，這聲音居然是從他肚子里傳出的。

　　“嘩啦！”

　　陶罐破開一個(gè)洞，男人抬起頭，便看見洞口處亮起一對(duì)血紅的眼睛。

　　“嗚嗚嗚！”

　　嬰兒的頭顱從這洞里擠出，不規(guī)則的洞口和尖銳的陶片把這頭顱劃得鮮血淋漓，但它毫不在意，蒼白的和男人還有分相似的臉上，浮現(xiàn)一抹笑意。

　　但是淚水卻從笑彎了的眼睛里流出。

　　“?。　?p>　　男人嚇得后退好幾步，卻不小心踩到了椅子的殘骸，重心失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眼角的余光中有什么東西近了，男人驚恐地轉(zhuǎn)過頭，看到的只是一道銀光。

　　“我家的菜刀真亮啊！”

　　……

　　白敬華翻身下車，從懷里掏出干糧，大嚼了幾口，便漲紅著臉撲到馬車上，拉住白玄的衣服：

　　“水！水！水！”

　　白玄隨手把水壺遞給他，他急急打開蓋，仰頭灌了好幾口，這才長(zhǎng)舒一口氣：“呼——噎死我了！”

　　白玄搶回水壺，感覺到手里重量的變化，臉一黑：“你喝了多少？”

　　“沒幾口??！”

　　“沒幾口？”白玄把水壺丟在他身上，沒好氣地道，“你仔細(xì)看看！還剩多少？”

　　白敬華咂了咂嘴，干咳著道：“咳咳！走，我們?nèi)ヒc(diǎn)水！”

　　到了青禾村，已是正午，整個(gè)車隊(duì)都停了下來，留了半個(gè)時(shí)辰休息，倒也有多余的時(shí)間。

　　白玄找到和祁強(qiáng)相談甚歡的白靈兒，告訴了她身邊的尹蕓一聲，便跟著白敬華走進(jìn)了房屋扎成的堆里。

　　白楊鎮(zhèn)的車隊(duì)時(shí)常要從這里路過，村里的人早就見怪不怪，和平常一樣，正午時(shí)刻端著碗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吹牛。

　　白玄也擠出笑臉，但他實(shí)在不懂和別人打招呼，幸好有白敬華這個(gè)碎催在，才跟一個(gè)要回家的男人搭上關(guān)系。

　　走在石板路上，穿過好幾條小巷子，終于到了這人的家門，只是他家對(duì)面引起白玄注意：

　　“這家怎么掛著白燈籠？”

　　這人正掏出鑰匙要開門，聽見此話，嘆著氣道：“還能有什么？這個(gè)賊老天造的孽喲！”

　　白敬華頓時(shí)來了興趣，連忙問道：“此話怎講？”

　　“你們剛才在路上應(yīng)該聽到過一聲鳥叫吧！”

　　白敬華點(diǎn)點(diǎn)頭，白玄也把注意力放在了這人身上，畢竟那鳥鳴給他的印象確實(shí)深刻。

　　“你們離得遠(yuǎn)還好，那鳥可就在我們頭頂上叫的，我們家的碗都給震碎了好幾個(gè)。這家才是造孽哦！剛有孩子，還沒滿月，就給活活震死了！”

　　男人話里盡是唏噓，他手用力一扭，漆黑的大鎖“啪”的一聲便打開了，取下鎖，“嘎吱”一聲推開了門。

　　“這種話還是少說，畢竟這事落誰頭上都不好過。來來來，進(jìn)來吧！”

　　屋子里也鋪著石板，只是裝飾過于簡(jiǎn)陋，只一張桌子，三四根歪歪扭扭的長(zhǎng)凳，墻角還堆著一堆柴火。

　　三人連貫進(jìn)入，白敬華和男人客套了幾句便拉開凳子坐著閑聊，白玄則是順著男人指的方向走進(jìn)廚房。

　　廚房過于昏暗，一邊臥著灶臺(tái)，黑漆漆的散發(fā)著熱氣，另一邊則是一個(gè)石缸，散發(fā)著幽幽涼氣。

　　白玄抖了抖水壺，握緊口子，拿著木瓢舀起一瓢水，灌了進(jìn)去。

　　一瓢水也只裝了半壺，他又要舀地二瓢，卻見缸子里的水泛起了白色。

　　白玄一愣，手里的瓢沒有落下去。

　　白色猛地收縮，眨眼便消失了，白玄皺了皺眉，木瓢按進(jìn)了水里。

　　缸里的水蕩起一圈波紋，很快又消失了，白玄驚訝的發(fā)現(xiàn)，手中的木瓢似乎被什么東西擋住了，根本按不下去。

　　他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當(dāng)初被刺殺前看到的那一幕，那個(gè)身首異處的老王。

　　仿佛一盆冰水從他頭頂澆下，他腦子里升起一股涼氣，剎那間游遍了整個(gè)身子。

　　白玄手臂發(fā)力，想把木瓢提起來，但這是徒勞的，木瓢居然變得好似千斤重，或者說已經(jīng)和水黏在一起，根本提不起來。

　　白玄身子微傾，半個(gè)身子都映在缸中的水里，他頭微低，看了眼缸里的水。

　　廚房昏黑的環(huán)境沒有對(duì)缸里的倒影造成任何影響，這水比鏡子還要明亮，照出的影子就像是真人一般。

　　水的倒影里，另一只手也抓著木瓢，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浮起。

　　大蓬烏黑的頭發(fā)在水里蕩起，倒影中屬于白玄的臉只是一片白色，沒有五官。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安靜到白玄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還有漸漸粗重的喘息聲。

　　他突然感覺自己渾身沒了知覺，就像是鬼壓床，意識(shí)清醒，但身體不受控制，絲毫都動(dòng)不了。

　　沒有五官的臉上開了四道縫，接著眼睛、嘴巴、鼻子從縫里擠了出來，組成一個(gè)清秀女人的笑臉。

　　“咯咯咯咯咯咯……”

　　眼在彎，嘴在翹，鼻在陷。

　　眼睛彎成了一條縫，還在不斷彎曲，“噗”的一聲，眼角裂開了，紅色的血淚珠般淌下。

　　嘴角也在往上揚(yáng)，最后嘴角的皮也“噗呲”一聲裂開，向上延伸，和眼角的縫連在一起。

　　鼻子完全塌下去，整張臉皮“噗”地掉下來，只剩下紅色的肌肉紋理。

　　缸里的水剎那間變成紅色。

　　紅色里面，只看得見一排白色的牙，它也上翹著，彎成一個(gè)幅度。

　　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它在上浮。

　　“啵！”

　　水面破開，紅色的水珠散去，一排潔白的牙彎曲著，展現(xiàn)在白玄視線里。

　　“嘭嘭！”

　　心臟猛地跳了兩下。

　　喧鬧聲破開安靜瞬間填滿白玄耳朵，他聽見了廚房外白敬華和男人的談話。

　　身體的控制權(quán)終于回到他手里，白玄尖叫一聲，松開木瓢，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排牙齒吐了個(gè)泡泡，又慢慢地落回水里，紅色隨著它的墜落也緩緩消散，好似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