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悖逆之言
很多時候，你看見的并不一定是真相，也許，那只是某個人想讓你看到的而已。
這個道理很淺顯，但在呂不韋面前，甘羅沒有理由收回自己的話，那樣只會害了自己。
嬴政的眼神一直注視著甘羅，和他說話中語氣所具有的憤怒不同，這個眼神像是在請求，請求甘羅再說些什么，至少，不要只是重復(fù)呂不韋剛才的那番話。
嬴政需要蒙驁，蒙驁大概是他唯一的一座靠山了吧，甘羅這樣想到。
一個十五歲的王，舉目朝堂，皆是權(quán)臣黨羽，就連自己的母親，也和這個權(quán)臣勾連不清，嬴政該是多么絕望。冠禮還那么遙遠，在嬴政的心里，恐怕也無數(shù)次的擔(dān)心過自己撐不到冠禮的那天吧。
甘羅思忖許久，方才斂了斂氣，終于做出了決定，然后徐徐出口。
“回稟大王，方才君侯所言與下臣所見并無二致?！?p> 嬴政眉目一緊，滿面怒色竟開始透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恐懼，若不是甘羅離他近在咫尺，絕不可能看到嬴政臉上的這一極細微變化。
未免被呂不韋搶去話頭，甘羅趕緊繼續(xù)說到：“下臣以為，從墨家賊子劫走燕國質(zhì)子的過程來看，將軍府應(yīng)有內(nèi)鬼暗通……”
“什么狗屁內(nèi)鬼！”
甘羅唇齒間的‘但’字還未出口，便已被一聲怒斥打斷。
此人自不是別人，甘羅側(cè)身看去，便見到了蒙恬一臉怒氣的朝著他大聲辱罵。
“我將軍府個個忠義之人，豈容你這小賊誣蔑！”蒙恬鄙了甘羅一眼，然后冷笑兩聲道：“我想起來了，你這小賊是甘茂之孫吧?哼哼，蒙家世代忠義，我祖父歷大秦四代君王，豈是那首鼠兩端的甘茂可比！你既為叛臣之后，有何臉面在這里大放厥詞！大王，你絕不可信這小賊所言！”
呂不韋見狀，不待嬴政和甘羅答話，便已反唇相譏道：“甘茂雖為叛臣，但去秦至齊已有多年，并未對我秦國做出什么不義之事。反觀你蒙家，世代受君王恩典執(zhí)掌兵權(quán)，如今平叛義渠未果，王都之內(nèi)，將軍府八百府兵竟連一個質(zhì)子都看守不住，你蒙家有何面目受得下列代先王的大恩！”
蒙恬意欲出口反駁，呂不韋卻不依不饒，絲毫沒給蒙恬說話的機會。
“方才本侯與大王之間的談話只是就事論事，讓甘羅回稟大王，也只是將他所見告知大王而已，何以一提到‘內(nèi)鬼’二字，你便如此激惱，莫不是做賊心虛，怕別人戳中了你的痛處?”
蒙恬啞語，他雖然武藝驚人，但在口舌之爭上卻是毫無本事，此時被說得啞口無言，腦子更是氣得像要炸開了一般，只能狠狠地盯著呂不韋和甘羅二人，滿眼怒色。
呂不韋拂袖冷笑，說道：“甘羅，你繼續(xù)說下去，有本侯和大王在，你只管說出你的所見所聞便好，難不成一個小小的蒙恬還敢造次不成?！”
三股完全不同的目光都落在了甘羅身上，蒙恬不堪受辱卻又有口難辯的憤怒眼神、呂不韋自以為將一切掌控于手的高傲眼神，嬴政的眼神更為復(fù)雜，他似乎在竭力地掩飾內(nèi)心的驚惶，但那眼神里又透露著一絲期待，期待甘羅能夠說出一些有利于蒙家的話來。這三股目光都是那樣的激烈，那樣的讓甘羅如芒在背。
接過話頭，甘羅繼續(xù)說道：“將軍府若無內(nèi)鬼，賊人也不可能如此順利地劫走燕國質(zhì)子。退一步說，即便撇開內(nèi)鬼一事不提，將軍府庶衛(wèi)不利丟失質(zhì)子，也當治罪?！?p> 嬴政聞言，目光中的驚惶之色更甚，而不遠處的呂不韋，則不禁嘴角輕揚，神情怡悅。
“只不過……”
甘羅說出這三個字的一瞬間，呂不韋臉上隱隱露出的自負笑容陡然消失，而后他雙目圓睜，完全被甘羅接下來的話給震驚到了。
“下臣以為，此時最為重要的，乃是立即部署追擊燕丹之事。將軍府府兵雖有數(shù)百，但燕丹已經(jīng)出城，咸陽城外地域廣闊且地形復(fù)雜，陸路水路皆可逃出秦國，若只靠這數(shù)百人，怕是難以擒回燕丹。為今之計，應(yīng)當立即派遣傳令兵知會各處渡口、關(guān)隘，同時調(diào)遣咸陽附近各郡兵力通緝燕丹。”
“羅兒！”呂不韋面色一緊，朝著甘羅呵斥道，“追擊燕丹之事自有本侯和大王安排，你不可僭越！”
呂不韋昂首一瞥，跋扈的姿態(tài)顯露無疑，轉(zhuǎn)而向嬴政說到：“質(zhì)子逃遁，不過癤癬之疾，何況本侯來此之前已將追擊燕丹一事安排妥當，不必大王操心。但將軍府執(zhí)掌重兵，竟有內(nèi)鬼藏身于此，乃是危及我大秦安危的頭等大事。方才蒙恬言辭不清不楚，在甘羅回稟大王之時，他更是惱羞成怒，實在是可疑。本侯請大王立即下令關(guān)押蒙恬蒙毅及將軍府有關(guān)人等，著廷尉審問，以盡速查清內(nèi)鬼一事?！?p> 呂不韋此計好毒辣！甘羅暗暗驚到。一旦蒙恬蒙毅二人被押入廷尉大牢，等同于是控制在了呂不韋的手中。如今的形式之下，嬴政似乎難以違逆呂不韋的提議，一旦下令，將軍府若不遵從便是抗命，呂不韋便可名正言順地調(diào)集王都尉三萬兵力踏平將軍府！
蒙恬暗暗咬牙，雙眼滿布血絲，他死死地盯著呂不韋，恨不得立刻一劍上去將呂不韋斬成兩半。
而立在蒙恬旁邊的蒙毅，游學(xué)回來僅不到兩日，便突遭這等變故，他的內(nèi)心同樣憤怒至極。蒙毅雖較他大哥聰慧，但在呂不韋的面前，又算的了什么，若是貿(mào)然出口辯解，恐怕也會和蒙恬一樣越描越黑。
“稟大王！”
一聲少年的鏗鏘之語傳入眾耳，令所有人都為之一震。
無數(shù)道目光再次落在了甘羅身上，甘羅舉手加額，躬身朝嬴政行一輯禮，言辭果決：“蒙驁大將軍鎮(zhèn)壓叛亂，局勢不容有失。若大將軍在前線得知將軍府遭遇變故，子孫受縛于牢獄，恐自亂陣腳，禍及全軍！屆時北境危急，是我大秦之難也！”
嬴政聽得此話，心中大喜，甘羅的話就像是救命稻草般地出現(xiàn)在了嬴政的面前。
“甘羅此言甚合寡人之意！”嬴政撫掌嘆道，略微一忖過后，嬴政仗著此時并無那些權(quán)臣黨羽聲援呂不韋，便索性心一橫將呂不韋的提議拋諸腦后，向蒙恬令道：“寡人現(xiàn)命蒙恬親率府兵追擊燕丹，將功折罪，若然被燕丹逃遁回燕國，寡人定治你罪！”
王命一出，輕易不可更改，呂不韋繞是權(quán)勢滔天，也無法逼迫嬴政收回王命。
甘羅還未抬頭，仍是保持著輯禮的姿勢，他看不見眾人的神色，他的眼里，只有地上青灰色的石板。
片刻后，甘羅見到了呂不韋的腳步踏過身旁，也不知呂不韋是否刻意為之，呂不韋的腳步不偏不倚地踩中了一株從石板縫中冒出來的小草，呂不韋在上面停了停，留下了一個帶血的鞋印。在他走后，血紅侵染了那一株碧綠，小草奄奄，已不見生機。
不知為何，眼前的石板竟散發(fā)出來陣陣冷意，這冷意鉆如腳底，流經(jīng)血脈，然后直入甘羅的五臟六腑，令他不禁顫栗。
第十六章:暗夜明星
夜深了，咸陽城安靜得如同睡著的嬰兒，角落處偶爾竄出的一縷蟲鳴，竟也如此清晰可聞。
月央，銀色的光輝撒在侯府巍峨的門庭，寒意襲人。
黑暗之中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守夜的侍衛(wèi)迎聲望去，看見一輛由八匹黑色駿馬拉著的華貴車輦弛來。
車輦停下之后，馭馬的車夫收起皮鞭轉(zhuǎn)身掀開車簾，然后某個仆人伏地跪定，呂不韋踩著他的背一躍而下，走向這棟深深的府宅，步伐輕快。
侍衛(wèi)有些詫異，因為呂不韋極少這么晚回來，而且，他的表情有一些凝重。
侯府大院的石板路兩旁亮著許多燈籠，然而在這個深夜，光亮依舊顯得如此昏黃。
呂不韋支開了隨行的其他人，只身朝書房走去。
隨行者低頭稱“諾”，抬眼之時，發(fā)現(xiàn)呂不韋的身影已經(jīng)走遠。只是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呂不韋其實并不是一個人，那個如鬼似魅的影子飄就蕩在呂不韋的身邊，夜幕，是它最完美的外衣。
書房很暗，隨著呂不韋一根根地亮起燭火，淡淡的燭香逐漸彌漫，在九層蓮臺般的燭光照耀下，書房豁然之間亮如白晝。
“那些老家伙們越來越放肆了?！眳尾豁f冷冷地道，眼里映照著的燭火無風(fēng)自動，似乎感受到了他那股強烈的殺氣。
另一個聲音出現(xiàn)了，分不清男女，也聽不出任何情緒。
“朝中御史行議諫之能而已，君侯何必掛懷?”
呂不韋眉頭深鎖，目光更加陰冷了：“一群自視甚高的元老，只是在先王面前空閑幾年，并無多少建樹，還敢拿什么微不足道的資歷壓我，豈知身死何地?！?p> 繚出現(xiàn)在了呂不韋的身后，明亮的燭光將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長。
“大將軍之位乃國之重器，且蒙驁與朝中閣舊多有熟識，君侯將質(zhì)子被劫一事放于朝堂再議，他們竭力維護實屬尋常?！笨濐D了一下，話鋒一轉(zhuǎn)，“扳倒蒙驁非蹴成之事，君侯不必過分擔(dān)憂。君侯該擔(dān)心的，應(yīng)是那九錫之賜暗藏的危機。”
呂不韋狂笑幾聲，顯得極是不屑：“這有何擔(dān)心?大王由本侯一手扶上王位，況且本侯受先王遺命輔政，身居相位，大王若不加九錫于本侯，本侯自取之，又當如何?”
“君侯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已是人臣之極。大王不納君侯之建議，執(zhí)意遣蒙恬追擊燕丹將功折罪，卻又在朝堂之上向君侯示弱，加封九錫，君侯難道不覺奇怪么。”
“你太謹慎了?！眳尾豁f說到，眸中滿含自信之色，“本侯手握權(quán)柄，放眼整個大秦，又有何人可以撼動本侯的地位?大王不聽本侯之言，一意孤行，反又懼怕本侯，故賜九錫欲撫慰我心，又有何奇怪?”
繚的臉上有一個面具，左升右降，左白右黑，是陰陽家的圖騰。他沒有姓氏，也沒有示于人前的面容。
繚的聲音從來如此，陰沉而沙啞：“為君者，制衡為上，功高蓋主者，臣強主弱者，必遭摧之。大王雖年幼，然心機之隱忍，思慮之高絕，足以比肩當年臥薪嘗膽之勾踐，君侯切不可大意。”
呂不韋盯著躍動的火苗，嘴角一勾，將笑未笑：“你多慮了?！?p> 權(quán)傾朝野的呂不韋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這是個成者王、敗者寇的亂世，韓趙魏三家分晉，田氏代齊，這些血淋淋的例子舉世皆知，百年之后，卻不會有人會詬病和指責(zé)這四個國家興起背后的不義與罪孽。
良久無言，屋內(nèi)的寂靜又被繚滄桑深邃的嗓音所打破：“君侯在想那個名叫甘羅的少年么？”
呂不韋從無數(shù)明爭暗斗的血泊之中淌了過來，越是接近權(quán)利的頂峰，越是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棋錯一招，滿盤皆輸。
“他變了?！眳尾豁f沉吟道，“他是否如從前天賦奇絕尚不可知，但他眼眸里閃過的光芒，卻著實與往昔大相徑庭。說起來，昨日質(zhì)子被劫時，他才是讓大王違逆本侯之言的關(guān)鍵?！?p> “莫非……那少年竟敢忤逆君侯之意?”
“他只是同其他少年一樣，在朋友有難之時幫著說幾句好話而已?！眳尾豁f冷笑兩聲道：“忤逆本侯?哼哼，他怕是沒那膽量，更沒有資格！”
“聽說他已隨蒙恬出城，共同追擊燕丹去了，君侯何不阻止?”
“無需阻止，本侯自有打算?！眳尾豁f的心中不知又有了怎樣的謀劃，他嘴角微揚，眸色如冰，竟似要將眼前那躍動的火苗凍結(jié)。
繚邁出幾步，身形如同幻影。他輕推窗戶，仰望觀星，道：“此子命數(shù)早夭，一場大病良醫(yī)未果，本已衰弱至極，斷無生還可能，卻在一夜之間迸發(fā)出可怕的生命力，自行痊愈。如今天之西垂，雙星灼耀，不知于這天下，福兮？禍兮？”
呂不韋輕拂衣袖，歲月在他臉上勾勒的皺紋仿佛又深了一分：“退下吧。
******
幾個時辰后，晨曦從東邊升起，天地初曉。河西地界一處山崖的官道之上，蹄聲如雨，輕騎如風(fēng)。
甘羅和蒙恬奔襲一日有余，已向東北方向追擊四百里。
東向的函谷關(guān)乃秦重兵駐守之地，且為河、洛、涇、渭四條河流交匯之處，最易設(shè)置阻礙。據(jù)傳來的消息所知，由咸陽至函谷一帶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關(guān)于燕丹的蹤跡，看來反出函谷關(guān)雖然是逃離秦國最短的途徑，但公羊恒和燕丹并不敢冒這么大的風(fēng)險。
若往北走，則是義渠和匈奴作亂的地界，那里有蒙驁大軍駐扎，戰(zhàn)局混亂，蒙恬料定燕丹也不會選擇北出塞外，繞道匈奴的地盤逃離秦國。
而咸陽以南，藍田大營有麃魁的五萬大軍，那里地形較為開闊，逃遁的行蹤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而且從南方逃離秦國再回到燕國，會多上好幾百里的路程。
所以，取道東北向，途經(jīng)河洛一帶逃入趙國，成了公羊恒和燕丹的唯一選擇。
這一路上，蒙恬沒有和甘羅說一個字，在他心里，甘羅在那日犯下的并非是一個無心之失，相反，甘羅后面替將軍府所說的好話在他心里顯得尤其虛偽。甚至于甘羅說出要隨他一并追擊燕丹的想法時，他更是破口大罵，還認為甘羅是呂不韋故意安插進來的，當時若不是蒙毅相勸，甘羅也不會有這個機會了。
出咸陽前，蒙毅憤憤地撂下一句話，然后揚鞭而去，那個有些決絕的背影深深地刻進了甘羅的腦海里。
“你要是做什么陰詭勾當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定一劍劈了你，我不信他呂不韋敢對我怎樣！”
甘羅沒有抱怨什么，當初的確是自己太過莽撞，而蒙恬此時的氣遠沒有消，自然有些人事情他是看不清的。甘羅只是想著，自己一定要協(xié)助蒙恬親手將燕丹帶回咸陽，那樣便會得到蒙恬的原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