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fēng)波(五)
天已將近子時了?!翱彪S著一道明閃,隨即便聽驚雷炸響,震得人耳朵嗡嗡的。黯黑得鍋底一樣的天穹濃云仍舊壓得很低,黑漆漆的難見分明。又是一道電閃劃過長空,張韜看著身邊的弟兄們,盡皆神情肅穆,擰著眉頭,一個個如同木頭一般隨著馬匹上下?lián)u晃顛婆。
此時林間間風(fēng)雨更大,竹樹在黯黑的天穹下?lián)u曳婆娑,像有無數(shù)鬼神奔走舞蹈,更增了詭異陰森之氣。一陣捎帶著雨星的涼風(fēng)透窗襲進(jìn)來,張韜不禁打了個寒噤。
張韜似乎突然決定了什么,沉著聲音喝道:“停下!”
眾人都是一醒,都往張韜這里靠攏過來。張韜借著林中微弱的光,環(huán)視左右說道:“弟兄們,這趟差事我們既然已經(jīng)做了,就已經(jīng)有去無回了?!睅讉€人聽了都面面相覷,心中七上八下的。
朝廷監(jiān)軍,皇上欽點,這個差事任誰接了都只能暗道一聲倒霉!
“哎,這趟子保不準(zhǔn)就是‘爛差’,萬一真的給人背后捅刀,真的憋屈。”林中沙沙作響,陰風(fēng)亂竄,眾人被張韜的言語說的心里一陣的揪,他雖然不高但字字蕩叩心頭。
“刀子,你說吧,該怎么辦!都聽你的!”身邊的黑子猛然一嚷,眾人都提了精神,雖是黑夜,張韜仍然能感受到一道道灼灼的目光。
張韜看著幾個多年來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是百感交集,不由得有些酸澀。他呼了口氣,心念已定,鏗鏘有力的說道:“全部回營我恐怕多半要完!這樣,留兩個人下來,回江夏鎮(zhèn)里躲起來,其余人回營。就算要滅口哪有這么容易,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拖一個是一個!”
“嘩”!電劃長空,閃的林中通明雪亮,眾人才看見張韜毫無表情的面孔正如一尊石雕一般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霎時這石雕又沉入更黑暗的模糊之中。
天上的雷響得令人恐怖,明暗之間,眾人如同鬼魅一動不動。閃電時而像幡嫡虬枝,時則如金蛇行空,陡地從云縫后竄出來,將陰森森的密林照得一片慘白。
“刀子這個主意我看行,留兩個人,也算一份顧忌,不至于趕盡殺絕!只要我們?nèi)蘸蟛徽f,這事情誰也不知道!運氣好,大家各自回鄉(xiāng),安穩(wěn)過日子!”烏鴉在一旁沉思良久,看著眾人肯定了張韜的想法。
烏鴉雖然言語不多,但是每次開口總能說道點子上,在幾個兄弟里說話一向都有點分量。
張韜見大家伙都同意了,便斟酌了一下說道:“既然都同意就抓鬮吧,我是頭兒,我肯定要回去復(fù)命,你們抓吧?!?p> 臨走前,張韜記得六子還是土狗說了一句:“刀子,等你們五天,五天內(nèi)沒消息,我們就撤?!?p> ……
廳中大家都在尷尬的沉默中靜坐。張韜已經(jīng)從回憶中回過神來。他看著眼前的烏鴉,瞥了一眼身邊的獨眼,心中盤算著:當(dāng)時是六子和土狗留下來躲在江夏鎮(zhèn)的,如果東西不在柳大人身上,看來就在六子和土狗身上了。
張韜抬眼隨意看了看廳中的人,正巧撞上烏鴉的飄來的眼光,兩人心照不宣,看來都想到了一處。
他錯開烏鴉的目光,表情苦悶的揉了揉鼻梁,心中又是一醒,他又想到了軍帳中的那個年輕校尉,他想定注意,回去要想著探探王爺?shù)目陲L(fēng),如果王爺還是藏著掖著,自己就要另做打算了,這個水不能趟了,萬一東西原原本本就在王爺那里,自己不是找死嗎?
這時候倒是一旁的柳大人苦笑著率先打破了尷尬僵局:“各位大人,該說的我都說了,現(xiàn)在督察院的也在,胡總督的也在……”他微微睨了一旁角落里的那個穆師爺,嘴角嚅囁了一下繼續(xù)說道:“我該跟誰走?。肯聜€章程吧。”
眾人都神色有些僵的互相看看,那烏鴉起了身,說了句:“該問的話我也問清楚了,我先回去回話,柳大人麻煩不要隨意走動,繼續(xù)在江夏鎮(zhèn)呆著?!闭f完對著廳中諸位略一拱手,起身離開。
張韜瞥了瞥身邊獨眼,微微挑了挑眉毛,交換了一下顏色,也不言語便大大咧咧的走了。
柳大人半張著嘴,有些驚詫的看著,心里略略踏實了不少,這才發(fā)現(xiàn)雙手冰涼,汗津津的。他在腿上擦了擦,幽幽的嘆了口氣,說道:“朱指揮,煩勞了?!?p> 朱指揮撇了撇嘴,訥訥的說道:“談不上談不上,這回我也該走了。大人保重吧?!币矌е穗x開了。
一下子人走的稀稀落落,只剩那個角落里的穆師爺還默默的坐在燈影里,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柳大人看著眼前的燭火,緩緩說道:“穆師爺?!?p> 角落的那人似乎動了一下,只聽柳大人繼續(xù)說道:“我不知道你什么來路,也不問。我這里廟小,您自謀高就吧,就算咱倆緣分一場?!?p> 角落里便聽那穆師爺格格的干笑了兩聲,隨即那綠豆眼幽幽的泛著微光:“柳大人,我是走是留恐怕還真不煩勞您做主?!?p> 柳大人一愣,冷冷的盯著角落里那個突然陌生的穆師爺,這人平時對人客客氣氣,對自己也是低眉順眼的。如今眼前的這位師爺卻看不分明,就像一只陰險的狐貍瞄著獵物,有的是耐心。他心里泛著涼意,瞇著眼睛說道:“您何苦為難我呢?我剛才已經(jīng)把話說的很清楚了。東西不在我這里,難道您不信?”
“信。柳大人的話我是相信的??墒恰彼凵袢缤啪话愕纳铄?,陰影中透了微微的冷光:“你我相識一場,大人待我也算不薄。我這里就提醒一句,大人您就別再想著擢升的念頭了,安安分分的在這江夏鎮(zhèn)做你的知縣大人,也許能謀個一世平安?!?p> “你……你究竟什么人?”
穆師爺沙啞的聲音如同吞了炭,格格的笑聲說不出的陰森:“哎……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算是什么人。大人您就照我說的做就是了,別的不敢夸口,我在這里,你就能活。至于以后,就看大人命硬不硬了?!?p> 柳大人顫顫的吸了口涼氣,直愣愣的看著那個穆師爺說道:“你來我這里……不僅僅是為了那個什么冊子吧?!?p> “你就不要多問了,還嫌事情少嗎?”穆師爺瘦瘦的身影慢慢的從陰影中踱了出來,燭火映照之下,臉上明暗分明,更添幾分詭異。
穆師爺捻著胡須踱著步子仿佛自言自語:“奉胡總督令的人應(yīng)該是大皇子那邊的,也就是惠王的人。你旁邊的那個,”他伸手指著張韜方才站得位置說道:“說是督察院的,我也略有耳聞叫張韜。他應(yīng)該就是當(dāng)年伏威軍的斥候,他們的確殺了汪文元,聽說……現(xiàn)在是北平王的人?!?p> 他意味深長的笑著看著一臉驚詫的柳大人繼續(xù)說道:“恐怕最令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個朱指揮,竟然敢違抗胡總督軍令,難道就是因為你給的那點銀子?”他笑著搖了搖頭,“背后也有人,看來這幾年盯著你的人不少啊?!?p> 柳大人吞咽著吐沫,臉上青黃不定,他聽著這個師爺將這里的蹊蹺娓娓道來,真是如數(shù)家珍。但是他記著剛才這個穆師爺?shù)难哉Z,只要安穩(wěn),只要他在,自己能活命。他小心翼翼的聽著,不敢有絲毫的言語。
“還有那個三爺!”穆師爺猛的轉(zhuǎn)身,炯炯的注視著柳大人青白的臉色,“他是西院的人!”穆師爺臉上陰晴不定,轉(zhuǎn)瞬又平和了下去,撣了撣衣服說道:“恐怕我還要在柳大人這里混口飯吃,柳大人你就安心做你的大人,小的也承您的情。”
柳大人哪里還敢說半個不字,這穆師爺便是自己的活菩薩,只恨不得把他供奉起來才好。他忙不迭的點頭說道:“您隨意,下官一切都聽您的?!?p> 穆師爺莞爾一笑,伸手打斷說道:“還跟往常一樣就行,無論油水賞錢還是月例銀子也不要有變化,當(dāng)然,您也幫我保守秘密?!?p> 柳大人慌忙的點頭答應(yīng),這才知道剛才這穆師爺說了那么多不該說不該聽的都是故意的,他心里惱恨,這下又知道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