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年臘月初,頡利可汗親率鐵騎三萬襲定北,蘇定方統(tǒng)兵千余當之。
定北城不過十里,丁不過萬余,頡利遂四門猛攻,大張旗鼓于北,實屯精兵于南。卯正,頡利舉兵大出,欲一鼓而下。方巖節(jié)兵二百,幸器械齊備,所部皆驍勇死戰(zhàn),突厥竟不能克。
府兵以寡敵眾,弓矢漸盡,方巖親冒矢石,身備數(shù)創(chuàng),奮戰(zhàn)不已。有軍醫(yī)名桑楚榆者,率民壯城頭赴死,眾皆感奮。兩軍激戰(zhàn)自卯至午,余尸幾與城齊,定北死者七八,余者皆傷。其時謝江臨率部二百援之,士氣稍振。
突厥苦戰(zhàn)不克、稍怯,頡利遂行軍法盡斬陣前,舉黑旗屠城。突厥五百精銳號不死,素有無敵之名,亡命來攻,勢如破竹。守軍死戰(zhàn)矣不可當,傷亡殆盡,桑楚榆以火焚身,引城頭火起,不死軍團盡滅。
城門即破,復巷戰(zhàn),頡利入城。蘇定方縱火焚城,伏擊可汗。
頡利遂奔逃,蘇雖亡命擊之,終敵眾我寡,功虧一簣。
后幽州馮天青援,蘇定方十余人僥幸得免。
是役,突厥一日破城,兩萬鐵騎焚于烈火。定北千余府兵全數(shù)殉國,萬余百姓罹難,蘇定方自縛進長安。
大唐河東道自此無戰(zhàn)事。
……
……
方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來的。
起先他是被打掃戰(zhàn)場的突厥兵用長矛戳醒的,意外的是突厥兵并未補上一矛將其殺死,而是原地大呼起來。
模模糊糊中一人走到近前蹲下身來,正是阿蘇藍。被敵人在戰(zhàn)場上亂拳打暈是極大的恥辱,洗清恥辱唯一的辦法的就是鮮血!
阿蘇藍用刀尖挑起了方巖下巴,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慶幸:“終于找到你了?!?p> 方巖是常年和突厥人打交道的斥候,自然聽得懂突厥話,此時他自知必死,只希望阿蘇藍能給個痛快。
“住手!”
方巖艱難的轉動視線,見是那個老牧民在出聲喝止。老牧民似乎很篤定阿蘇藍會聽他的話,喊了一聲就轉過身去,與身邊的頡利可汗說了些什么。
頡利可汗點了點頭,對阿蘇藍道:“這是個不錯的戰(zhàn)士,送過去吧?!?p> 阿蘇藍悻悻的收起了刀,盯著方巖雙眼一字一頓:“記住,你只能死在我手里!”
敵酋就在近前,方巖掙扎著想起身沖過去拼命,只是已經虛弱到了極點,絲毫動彈不得。這時突然后腦一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
鉛灰色的天空壓在頭上,北風直刺骨髓,風雪越發(fā)大了。
腳陷在深深的雪層里咯吱直響,定北的三百戰(zhàn)俘被繩索栓住,頂著風蹣跚而行。近一個多月來始終向北走,于都斤山脈早就被拋在了身后,這里是生命的禁區(qū),凍土荒原。
戰(zhàn)俘中以百姓居多,都是抄著家伙上過城頭的,能活下來的沒一個軟蛋。突厥人沒有善待俘虜?shù)牧晳T,重傷老弱的都被當場斬殺,靑壯留下來做奴隸。
奴隸與牲口一樣都是戰(zhàn)利品,在突厥人眼里甚至還不如牲口,起碼牲口死了還會心疼,奴隸死了連埋都不埋。
戰(zhàn)俘起初是五百余人,現(xiàn)在死的只剩不足三百。負責押解的突厥人不曾故意虐殺,只是一路缺衣少食,不斷有人在凍餓下支持不住,倒斃路旁。每當這時便會有突厥人策馬而出,拿長槍戳上幾下,確認死透了以后解開繩索、拋下死尸。
活著的人往往會一擁而上,從死人身上扒下衣服鞋子等御寒之物。起先突厥人還會斬殺哄搶之人,時間一長便懶得去管了,其實突厥人巴不得多死幾個唐人,他們押解的差事也輕省些。
饑餓是突厥人有意為之,原因很簡單,餓的沒了力氣才不會反抗,否則一個百人隊如何押解五百人?休息的時候突厥人會向戰(zhàn)俘群中隨便扔點吃食,運氣好、力氣大的能搶到點什么便能多活幾天,搶不到的就會越來越虛弱,最后倒斃路旁。到得后來,捆綁戰(zhàn)俘的繩索都松的不成樣子,卻沒人有力氣逃跑,所有人必須抱團才能活下去,任何人離了隊馬上會凍餓而死。
寒冷、饑餓、內傷,再加上元初之氣干涸,方巖是勉力支持才能跟上隊伍。
烽火為自己擋刀的一幕在腦海里縈繞不去。刀鋒砍剁骨肉的震顫似乎還能傳到身上,烽火的血似乎還往臉上飛濺……
不能讓兄弟白死,一定要活下去!有好幾次方巖都想放棄,就是靠著這信念才一次次從雪地里爬起來,掙扎著前行。
方巖強行使用新生的熾魂敗阿蘇藍,斬灰艮分身,讓體內元初之氣幾近干涸,方巖精微吝嗇的控制著殘留的每一絲每一毫來修補內臟,真不知道何年何月傷勢才能恢復。
不過現(xiàn)在最迫切的問題既非內傷,也非肋下的刀傷,而是靴子磨破了。
定北打仗前暖和了幾天,地上雪化了不少,這幾天風雪一來就又凍上了。地上那些存了雪水的坑洼沒凍透,上面那層冰落雪后就成了一個個小陷阱。若是一腳踩進去濕了鞋,很快腳就凍爛走不了路,只能眼睜睜死在路邊,一路因此而死的不下幾十人了。
冰天雪地里的一雙靴子就是一條命。
方巖再一次下決心,再有人當了“路倒兒”絕不猶豫,上去搶!能搶到靴子搶靴子,搶不到靴子搶別的!方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從死人身上搶東西,自己是保家衛(wèi)國的堂堂府兵,死也不做這種下作事。
有方巖這種想法的人不少,隊伍里都是一起遭了難的鄉(xiāng)親,客死異鄉(xiāng)且不說,難道還被要被人扒光了?頭幾天為了安葬死在路邊的死者,戰(zhàn)俘們還和突厥人發(fā)生了沖突,被殺了十幾人才消停。過了幾日死的人多了大家就慢慢開始麻木,也不再有人提安葬了。后來就有人從死者身上扒東西,再后來竟然成了搶!
前幾日方巖內臟的傷勢正厲害,幾次倒地總有個瘦子上前攙扶他。起初方巖還很是感激,尋思過來之后他才明白,此人一直惦記著自己的衣服和靴子!從此方巖就暗暗提防此人。
這人很瘦,眼窩深陷、頭發(fā)稀疏、左手小臂折斷了,軟綿綿的綁在腰上。一般說來突厥人是不留殘疾人的,竟然沒殺了他,可見此人確實有幾分機靈。
瘦子湊到方巖身邊低聲道,“大個子快不行了,到時候咱倆一起去搶,左腳靴子歸你,搶到別的都歸我,如何?”
元初之氣再神奇也不能當飯吃,饑餓讓方巖極為虛弱,他只得點頭同意與瘦子合作。只是心里暗暗佩服對方的觀察力,他竟看得出來自己左腳的靴子不行了。
大個子的虛弱很多人都看得到,所以一倒下眾人一窩蜂的涌了過來。方巖撲過到阻擋住其它人,瘦子趴到大個子身上就扒靴子,可是涌過來的人太多,立刻就把兩人沖開了。瘦子只有一只手,再加上人又瘦弱,靴子沒搶到。
方巖眼睜睜看著靴子到了別人手里,不禁有些沮喪。這時瘦子趁別人不注意偷偷遞過來一樣東西,方巖一愣,竟然是半塊面餅!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掏來的。
半塊面餅在此刻就是無價之寶,瘦子也絕不可能會舍己為人,他為什么會這么做?方巖十分疑惑。
似乎是看出了方巖的疑惑,瘦子低聲說:“我見過你殺突厥人,是個有本事的,所以下注在你身上。記住,你欠我半個面餅!”
這半塊面餅是他珍藏的寶貝,是活下來的保障。瘦子十分清楚,此等絕境之下什么道德良知、什么感恩之心都是狗屁,方巖若是翻臉不認人他毫無辦法!但是他既殘又弱,便是靠這面餅多活幾日又能怎樣?倒不如用來換個盟友,還多一分變數(shù)。
這幾日死的人越來越多,所有人的體力都到了極限。不光是人,連馬都開始支持不住了,天色漸黑時一匹馬突然失蹄倒在了地上,是活生生累死的。馬上的突厥人已經累的毫無反應,就那么頭朝下直直的栽下馬來摔死了。其他的突厥人也都疲憊不堪,連死者都不掩埋就繼續(xù)趕路。
所有人對死亡早就麻木了,可方巖和瘦子心有所動,互視一眼。這幾日突厥人也是疲憊的厲害,有幾個還得了病,但他們卻加快了行進速度,想來是目的地快到了。再就是這二日突厥人沒怎么扔吃食,說明他們也快斷糧了,行軍補給是掐著指頭算準了的,不到地頭不斷糧,這是常識。
一旦到了目的地,他們這些戰(zhàn)俘毫無機會,還不如趁突厥人虛弱拼一把!
突厥人何嘗不知這是關鍵時刻?一早就把俘虜們餓的毫無力氣,怎么拼?
……
……
夜里留了雙崗值守,其余突厥人都鉆進帳篷睡覺,戰(zhàn)俘們則坐成一圈圍住篝火休息。生篝火并非是突厥人有憐憫之心,是為了防狼。值守的突厥人也在打著盹兒,只要俘虜不暴動就行,他們誰想逃跑且去跑,孤身在這荒野上等于找死。
方巖和瘦子被反剪了手臂,背靠背綁著。瘦子取出準備好的鋒利石片割斷繩索,方巖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白天用了整整一下午的時間,方巖就著雪水偷偷把半個面餅全部吃掉了。月黑風高夜,伸手不見五指,方巖努力辨認著標志物,朝那匹死馬的方向走去,這半塊面餅帶來的能量并不多,他必須盡快找到死馬!
死馬離這里五千四百余步,方巖記得清楚。果然就在不遠處,看著模模糊糊馬尸,方巖心頭一陣狂喜,取出那塊鋒利石片走了過去。越來越近了,連牲口的腥臊氣都能聞得到,太好了!
不對,這不是馬匹的味道!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方巖只覺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老人們說過,走夜路被拍肩膀千萬別回頭,一回頭狼就會咬斷你的咽喉!
方巖手抓狼爪猛然躬身,把狼向地上狠狠摔去!可他太虛弱了,動作只做了一半,腿就一軟半跪在地。那狼嗚的叫了一聲就朝方巖咽喉咬去,方巖一扭身躲開咽喉,卻被咬住了肩膀。
方巖一手箍住狼頸,利用體重將它壓倒在地,另一手攥著石片朝狼的腰腹劃去。狼是銅頭鐵腿豆腐腰,就朝薄弱處下手!那狼吃痛之下更是瘋狂撕咬,直把方巖肩膀咬的血肉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狼終于不再動彈了。方巖掙扎著翻身坐起,只見那匹狼生生被他用石片開膛剖腹,腸子流了一地。幸虧只是一匹狼,幸虧這匹狼瘦骨嶙峋早已餓的沒了力氣,否則方巖只能變成狼的糞便。
看著地上皮包骨的狼尸,方巖不由得想起了瘦子。這位瘦弱殘疾的盟友靜靜的在你身后,如有機會定會暴起咬斷你的咽喉,像極了這匹狼。對了,他說過名字,好像叫張有馳。
又痛又累,方巖哆嗦著用石片分割死馬。石片再鋒利也終歸是石頭,費勁力氣也才割下一條馬腿,再把馬肉割成條,然后把血淋淋的馬肉均勻的裹在身上,再穿好衣服,這樣別人才看不出來。
馬肉不止是食物,還是力氣,還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