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莊大門緊閉，兩名帶刀捕快門外肅立，目不斜視地聽著三尺階下的往來流語。
溫如珂扒著門縫兒，瞥見門外的斗眼算命的先生——這尸體抬回來還沒多大功夫，他竟僅憑著兩個跑到樹林里挖陷阱的獵戶所言，編出一個厲鬼把女子做成傀儡的故事，有鼻子有眼兒地說個不停。
溫如珂向來對于這種聽風就是雨的假半仙兒十分不齒，眉頭一皺，頭疼得緊。
“造謠生事，也不知道都哪兒聽來的風?！?p> “這會兒讓他謅去吧，你若是抓他，反倒像是官府有意隱瞞，半天不到還能傳出更離譜的事兒，妖魔鬼怪什么都有了?！敝T允爅無奈搖了搖頭，“找個人盯著他，等圍觀的百姓散了，敲打敲打他?！?p> 這話若是叫旁人聽了去，想必會認為肅王殿下所說的“敲打”，最多不過是言語上的威逼利誘?？蓽厝珑婧哇扯汕飬s心知肚明，對于諸允爅面無表情狀似隨意所說出的“敲打”之詞經(jīng)驗豐富感觸頗深——夜里這斗雞眼兒的算命先生八成會挨上一頓胖揍，不會傷得太重，撐死幾天沒法出門見人的程度。
溫如珂偷笑，伏在門邊聽得一門之隔的閑碎言語逐漸稀薄，想來是瞧熱鬧的人見大門緊閉便無趣散了。那廂王茍顛兒顛兒地跑過來，對著義莊大門前巋然不動的三尊佛執(zhí)禮鞠躬，抹了把額頭上的薄汗，“殿下，將軍，大人，骸骨和女尸驗完了，楊姑娘請你們進去?！?p> 義莊原本寬寬敞敞的堂中，一下子涌進兩個半魁梧的身軀，瞬時顯得擁擠了起來。
一個諸允爅，一個鄢渡秋，占半個的是溫如珂。
按照宋錚的話說，溫如珂的身子骨就是根柴火桿兒，排骨都縮水了半扇兒，也就勉勉強強比個姑娘家寬出來一拃半寸。
堂中蒼術(shù)的煙氣還未消散。諸允爅便在這朦朦朧朧里，漫不經(jīng)心地踱到楊不留跟前。
肅王殿下對于楊不留不到兩個時辰的功夫就尋了個幫手一事耿耿于懷。但顯然小王捕快要比他這個不擅勞作的王爺手腳麻利得多，楊不留也不用頂著“以下犯上”的罪惡感差使他干活。
諸允爅覺得那一盆蒼術(shù)在他胸口煙熏火燎得灼人，非要挨著天生體寒的楊不留才能散散一肚子的熱氣。
楊不留執(zhí)香引燃，插入香爐之中，轉(zhuǎn)身才發(fā)覺諸允爅似是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正欲開口詢問可有何事，圍著骸骨轉(zhuǎn)了一圈的溫如珂便站定在楊不留用紅色絲線纏系的位置前，仔細瞧了瞧，沒瞧出什么門道，便抬眼開口，“楊姑娘，這是……？”
楊不留這才扯回落在諸允爅身上的思緒，看見溫如珂小心翼翼地指著紅色絲線，隨意地拿起拼湊起來的那塊肋骨，對著燭火，“哦，這義莊屋內(nèi)光線不如外面，我怕有什么傷痕看不清，便提前用絲線纏著，以便大人查勘?！?p> 小王捕快端著洗手的水盆潑到院子中央，回來便聽見楊不留四處找尸單，趕忙把被他揣在懷里護著的尸單掏出來，循著她的囑咐遞到溫如珂手上。
溫如珂拿著這一張狗爬字眉頭擰得老高，“死因……不是中毒？”
楊不留毫不猶疑地點了點頭，“沒錯，他是被打死的。”
諸允爅詫異，“頸骨的傷？看斷裂的情況，應(yīng)當不至于斃命吧……”
動手打人于武人而言是門高深莫測的學問，拳出深淺自然傷勢不同，諸允爅自幼練武深諳其道，瞧得出這傷大抵不會直接要了他的命。
楊不留抬手引著眾人視線落在系了紅線的位置，“頸骨的傷，會牽扯傷斷他的筋脈，讓他失去回手或是掙扎的力氣，然后，兇手將他摔在地上，反復(fù)擊打他胸口的同一位置，也就是心骨——心骨碎裂，肋骨錯位斷裂，刺入心臟，重傷而死?！?p> 楊不留繼而比劃了一下骸骨上泛黑青色的地方，“兇手在他死后又灌了毒藥，應(yīng)當是原本打算偽造自殺，但后來又因為某些事，選擇毀尸滅跡，將尸體沉入河底。經(jīng)年累月，尸體潰腐化成白骨，心骨碎裂隨河水流走，所以打撈骸骨時沒發(fā)現(xiàn)心骨?！?p> 溫如珂折起尸單，斂眉沉思，“可否發(fā)現(xiàn)什么能證明死者身份的證據(jù)？”
楊不留略一思索，視線在這具骸骨上逡巡一圈兒，一揚眉，“還真有。你們看——”
楊不留指了指死者的腳骨，“雖然腳趾的骨頭散落沒有找到，但從這兒可以看出，死者的腳骨有拇指外翻的癥狀，按照他的年紀來看，正常行走應(yīng)該不成問題，但是習武或是長時間行走施力，會很困難，疼痛難忍?！?p> 諸允爅當即明白，“也就是說，死者是個不便長時間行走，亦不可能習武的人。而兇手能夠準確且在無多余傷痕的情況下殺了一個人，又能將這個身形大小體重不輕的成年男子拋尸于河中，應(yīng)當是一個練家子?！?p> 楊不留點頭，“聽小王捕快說，好像宋之緒說有位舊友失蹤，死者可會是他？他叫什么來著……”
諸允爅垂眸瞧見楊不留右手手腕上纏裹固定的布帶松散了開，便合上折扇收于腰間，微微俯身，撈起楊不留的胳膊，替無知無覺的丫頭系好，“曲塵?！?p> “哦對，曲塵，名字倒是挺詩情畫意的?！?p> 溫如珂沒應(yīng)聲，他總覺得宋之緒的敘述和曲塵母親的反應(yīng)相去甚遠，心中生疑。楊不留眼睛一轉(zhuǎn)，瞥見諸允爅對她抿唇眨眼便不再多言。她抬手招呼王茍再拿另一份尸單遞給溫大人，卻見溫如珂揮了揮手，讓他免了這份兒麻煩。
王茍的狗爬字兒實在是亂眼睛，溫如珂不敢恭維。
“那具掛在樹上的女尸……”
楊不留平靜地走到蒙著白布的尸首前，輕輕掀開些許，露出女尸的頭頸四肢。
“這尸體雖然被絲線掛在樹上駭人得緊，但實際上的死因卻很簡單?！睏畈涣粲昧Ψ瓌由星矣行┙┯驳氖w手腕，將切開得筋骨畢露的傷口展示在眾人眼前，又挪動頭部，將頸側(cè)的藻發(fā)撥開，露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死亡時間大約在十個時辰以前，死因——”
溫如珂眉頭微微一皺，“失血而亡……兇器呢？能判斷嗎？”
“極為常見的匕首，反復(fù)在同一位置劃蹭……”楊不留額角一跳，“頸側(cè)的傷口會導(dǎo)致血液如注噴涌而出，也許……她還未來得及覺出疼，就……”
堂中一時寂靜。如此妙齡嫣然的女子，霎時香消玉殞的畫面幾乎戳進他們的眼睛里。
楊不留輕輕蒙上姑娘慘白發(fā)青的臉，緩步走到尸首腳邊。
“至于她的身份……”楊不留點了點腳踝上地紅色胎記，“之前老嫗來義莊認尸的時候說過，梅雨的腳踝上就有一塊如同梅花一般的胎記——所以，大抵是要再勞煩老太太過來瞧上一次了。對了，還有一事……”
話音未落，楊不留又自屏風后抱出女尸的衣物首飾，擱在尸體腳踝旁側(cè)，捻起一枚小巧精致的銀鐲，“我在這姑娘身上發(fā)現(xiàn)了這枚鐲子，應(yīng)當不是她的。”
堂中三位高官皇戚面面相覷，一人捏著鐲子瞧了一眼，不明所以。
諸允爅捏著鐲子沒還回去，舉得稍高了些，偏要楊不留踮腳去取，“你怎么知道這鐲子不是她的？”
“廣寧府三座令人流連忘返的紅塵地，每處都會訂制一份兒象征身份的首飾——錦瑟閣是一枚清脆的銀鈴，涵翠樓是雕花的銀簪，馨柳院，則是小巧的銀鐲?！?p> 溫如珂警惕地挺直脊背，“那這個……”
楊不留淡淡地嘆了口氣，“鐲子上刻了字，它應(yīng)當原是馨柳院云思姑娘的首飾。”
諸允爅忽而抓住楊不留未言盡的話柄。
“之前在駱駝山，未查明身份的女尸身上留有梅雨姑娘的飾物……如今，這位極有可能是梅雨的姑娘身上又出現(xiàn)了別的姑娘的東西——”
懵懵懂懂了半晌的鄢渡秋猛地一敲掌心。
“難道說……這兩個案子都是同一人所為？”
溫如珂登時斂起眉間。
“云思姑娘有危險！”
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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