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
舊年的最后一天,整個奚府都處于一片忙碌中,奚言的海棠院也不例外。但和外面比起來,海棠院內已經是清凈了許多。
一大早,奚言才起身,便看到自己院中有不少婢女小廝正忙前忙后地掃灑著。
見奚言出來,下人們紛紛放下手中的事情,畢恭畢敬地向奚言齊齊行禮。
“祝公子芝楣益耀,歲歲吉祥;前路康莊,珠玉琳瑯?!边@聲音是如此齊整,一看便知是提前商量好的。
奚言安然接受他們的叩拜,笑容可掬道:“你們也好。”又轉身對奚云吩咐,“既是過年,那就每人封他們一百兩壓歲錢吧。”
下人們聽了個個眉開眼笑,又十分感激地向奚言再次行禮。
奚云看奚言今天心情不錯,便調侃他說:“少爺,既然是過年了,你是不是也該給我發(fā)點壓歲錢?”
“你和我一同歲,還要什么壓歲錢?”
“……”
看奚云一臉憋屈的模樣,奚言笑道:“不如…你就把我房中的那柄長劍拿去用吧,我看你覬覦它已經很久了。”
“真的???”奚云幾乎是歡呼起來,“那我可真就不客氣啦!”
奚言笑著點點頭,“只有一樣,拿了那柄劍你可藏著點,千萬別讓祁安看見了。否則,他肯定死纏爛打地來問我要?!?p> “我知道。”奚云很是高興地掃了海棠院一眼,有些遲疑道:“本是過年,可因您不喜歡這茜紅色,所以我們院中燈籠也好,窗花也罷,什么都沒有布置。您看…今年是不是應該弄些來裝飾上,看起來也好有些年節(jié)的氛圍?!?p> 奚言看了看海棠院,發(fā)現(xiàn)確實是有些冷清,便答應道:“也好,一年到頭也就只有這一個除夕,好好布置一番也沒什么。年節(jié)嘛,是應該有點兒氛圍?!?p> 可奚言沒有想到,僅僅一個時辰,原本素凈清雅的海棠院就完完全全換了一副模樣。
海棠院中多植海棠和白梅,冬季海棠不開,白梅又和大雪融為一景。是以一入冬,海棠院就基本是冰清玉潤的模樣。
而此時,一排紅燈籠整整齊齊地懸掛在屋檐廊下,屋內外所有門窗,都被貼上了剪裁精巧的窗花。婢女們又不知道從哪折來許多紅梅,早已用各式各樣的花瓶插好,擺放在屋內各處。
奚言滿眼無奈地看著這一切,嘴邊卻勾勒出一抹極溫暖的笑容。
“我那些花瓶有許多都是古董,她們倒好,竟拿來插花…”
奚云卻笑說:“誰讓您答應了要布置海棠院呢?君子一諾,豈有食言的道理?我看吶…這樣布置一番,倒也挺好看?!?p> “嗯…”奚言點點頭,又仔細打量了海棠院一番,才有些言不由衷地說,“確實…挺好看的?!?p> ……
夜幕來臨,宮中祈福的鐘聲已然傳來。一共一百零八聲,為的是祈盼來年逢兇化吉,平平安安。鐘聲幾乎飄遍了整個內城。一片爆響聲中,崇都城又迎來了新的一年。
祭祖后,奚府的家宴已然開始。
庭中碎紅滿地,燦若云錦。廳中,家主奚遠山和夫人孟氏朝南坐在上首,下方則依次是以奚欒為首的年輕一輩,還有就是奚遠山的兩三名側室。
奚遠山作為奚家家主,雖早已年過半百,但他看起來仍是精神奕奕,舉手投足間又充滿風度。
奚遠山十分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三個兒子,率先舉杯道:“今日乃是除夕,咱們一家人一年中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聚在一起。今年奚言回來了,奚清也加了冠,也算是好事連連。愿來年,我奚家也能順順遂遂,長享康樂。為父,先干一杯?!?p> 說罷,奚遠山將酒樽中美酒一飲而盡,才緩緩坐回原處。
奚欒身為奚家長子,自然要率先垂范。便也舉起酒杯,對著奚遠山和孟氏道:“階馥舒梅素,盤花卷燭紅。共歡新故歲,迎送一宵中。兒子順頌父親、母親新祺,也祝我奚家歲歲呈祥?!?p> 奚欒話音剛落,奚言、奚清也都紛紛舉起杯來朝父母親拜年。
奚夫人孟氏難得地眉目含笑,溫聲道:“快坐下吧,都是一家人,犯不著那么拘禮?!?p> 奚遠山在一旁也贊同地捻須點頭,“不錯,既是除夕,那咱們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就好。至于那些虛禮,大可不必管它。”
……
酒過三巡,菜肴還未齊全。奚欒卻有些突兀地說:“父親、母親,兒子…不勝酒力,想先回去了?!庇挚戳丝崔裳?,對他溫聲說,“你們盡興,大哥先走了?!?p> “兄長…”
路過奚言身邊的時候,奚欒示意小廝停下。他輕輕拍了拍奚言的肩,奚言隨即也不再說話。
奚遠山倒并未說什么,夫人孟氏卻是有些黯然,“欒兒,你…唉…”
所有人,就這樣目送小廝用輪椅推著奚欒離開花廳。
等到奚欒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外,孟氏才有些傷感地說:“他這十多年來都是這個樣子,何嘗不是太懷念靈均的緣故…”
奚遠山也感嘆道:“靈均那孩子…確實走的委屈。欒兒又是重情之人,只是…”說到只是,奚遠山也不肯再說下去,只留下一聲悠長的嘆息。
“好了?!鞭蛇h山再度舉起酒杯,“今天本是除夕之夜,不提那些舊事了…”
席間氣氛重新融洽,但奚欒的離去還是為這原本微妙的氛圍更添了一絲宛然的氣息。礙著父親奚遠山在,奚言和奚清誰也不敢放肆,幾次交鋒都是綿里藏針,不敢太露于表面。
……
宴后,眾人紛紛散去。只有奚言被奚遠山叫到了書房中,這是自奚言回來后,父子二人第一次單獨談話。
“父親?!?p> 奚遠山并不急著理會他,而是緩緩坐到椅子上,才說:“三年了,你一次都沒有回來。是不是這次我不寫信讓你回來,你就準備一輩子待在陵江?”
“我…”奚言一時不知該如何去回應,索性閉口不言。
“你怎么不說話?”
奚言將目光垂到地上,“孩兒…不知道該怎么說?!?p> 奚遠山似是有些憤怒,又反問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當年為什么會去陵江?”
“知道…”
“為什么?”
奚言深吸一口氣,才緩緩說:“我頂撞父親。”
“只是如此嗎?”
怎么會只是如此呢?除了頂撞父親外,更主要的是他不想自己的以后就這樣任人安排,不想成為棋盤上的一顆子......可這些話,似乎已經沒有必要再說。
剛剛父親的逼問一如當年,可奚言沉思良久,卻還是倔強地回應道,“是?!?p> 奚遠山似乎沒有料到他會這么堅決,一時間竟啞口無言。
沉默良久后,奚遠山才無可奈何地說:“這三年來,你一次認錯都沒有。你叫我…怎么原諒你?”
“父親…”奚言低下頭去,斟酌著說道,“我身為您的兒子,卻也是奚家的子孫。我們奚家上百年來,哪一朝不是位列三公?即使是我們年輕一輩,兄長也早就封侯。孩兒也一直以兄長為楷模,想要征戰(zhàn)沙場,護我河山…”
“好了…”奚言說到這里,便被奚遠山抬手打斷,“為父知道你心氣高,紫袍金冠,封侯拜相。自古以來,哪個男兒不想如此呢?但是…戰(zhàn)場是個什么模樣,為父不是不知道。遠的不說,你只看你兄長,雖然得了爵位。但他這一生,都要被囿于那張輪椅之上?!?p> 奚言有些黯然地垂下眼去,可奚遠山不輕不重卻叩擊心弦的聲音卻再度傳來,“我奚家這百十年來為大趙做得太多,為父不希望你再到那等兇險之地。你兄長那樣的…有一個就夠了。既然你留了下來,便在崇都好好經營吧。這朝堂…可一點都不比征戰(zhàn)沙場輕松?!?p> “孩兒明白?!鞭裳愿┦诪槎Y,恭敬道,“當年孩兒不懂事,沖撞父親。還請父親…原諒?!?p> 奚遠山點點頭,“下去吧?!?p> 除夕夜的晚上沒有月亮,可奚言的心中反倒澄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