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鳳未的師傅郭三民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車工。用甄鳳未的話說,郭師傅在車工上干了一輩子,好像聽說三十年沒休息過節(jié)假日。她們班同學都說她運氣好,分配給郭師傅當徒弟。開始她也很高興,可是她也許受熊二波的影響,尤其是熊二波動不動就吹牛他爸爸認識省里的哪個局長,他認識哪個局的處長,還說以后有機會幫她調(diào)出一機械,找個稅務局呀,或者找個事業(yè)單位呀都行,就是別在工廠里干,有辦法的都調(diào)走了,沒辦法的才老老實實在廠里待著呢。所以,沒過多長時間,甄鳳未的心事就開始想著怎么調(diào)動工作了。實際上,甄鳳未自己本身心氣就高,就像所有的漂亮姑娘一樣,總想著自己有資本追求自己想要的。
她對郭師傅非常尊重,她覺得這和她想調(diào)走不矛盾。她見郭師傅不太高興,就扭頭看看郭國柱和徐利,郭國柱臉色有點難堪,不住地在那呵呵傻笑,手里的那個絲桿像一個被揉來揉去的搟面杖,呆頭呆腦的。
甄鳳未心想,郭師傅倔是倔,但心腸特好,將近一年了,沒見過他訓斥過人。也許是快退休了,年齡大了。聽說師傅原來帶徒弟一貫很嚴格。她說:“郭師傅,剛才我說的意思是說,我的同學,他們車間有個東西需要重新車一個,想請師傅你幫忙?!?p> 郭師傅這時候抬起頭來,好像剛發(fā)現(xiàn)郭國柱和徐利:“你剛才說?你啥時候說要幫著車一個東西了?沒有說吧?”
甄鳳未笑著趕緊解釋:“也許我記錯了,我正準備說呢。”
郭師傅露出淡淡的微笑,說:“小小年紀就忘性這么大?你說的是啥東西呢?”
嗨,有門。郭國柱趕緊把絲桿遞過去,畢恭畢敬地說:“師傅,你看看,這是俺們鑄造車間鋼爐上的一個絲桿,壞了。想重新做一個———車間還等著呢?!彼f最后一句話時,顯得格外小心,最后還加了一句,“車間就剩這兩爐鋼,就完成任務了?!?p> 徐利覺得郭國柱最后這句話多余,使勁給郭國柱使眼色。
“等一下啊,”郭師傅把車床暫時停下來一下,問,“跟車間說了吧?”
“車間?”郭國柱知道郭師傅是問和打眼機車間說過了沒有。他手里擺弄著那個絲桿,慢慢騰騰黏糊糊樣子,像個大笨熊似的,想說又說不出。郭師傅解釋說:“需要派工單呢,沒有派工單……”
“有,有,我們車間派人送過來了。”郭國柱說。
“在哪兒呢?拿過來我看———按說,你們這種做法就不對,派工單沒有,怎么干?”郭師傅說,但沒發(fā)火。
甄鳳未的臉色正由白轉(zhuǎn)紅,她高興地想,郭師傅同意了就好辦。馬上不由自主地轉(zhuǎn)身用手推一下郭國柱,想讓他趕緊去找找武英強。不想,郭國柱正往前邁一步,徐利卻跟上一步,想好好看看郭師傅開著的這臺老式車床。甄鳳未輕柔的手正好推在徐利胳膊上。“唉,啊呀,”甄鳳未嗔怪地把嘴唇一努,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快去找找你們同學去吧。”
徐利馬上笑道;”好啊,我馬上去?!睓C靈地一轉(zhuǎn)身就走。
甄鳳未望著徐利爽快輕盈,像運動員樣矯健的后背,忽然像對一個老熟人一樣喊道:“去車間辦公室,如果沒人,就去計調(diào)組??烊タ旎匕?。”
徐利響亮地答應著,儼然像一個老朋友:“ Yes!”
甄鳳未笑了,臉頰上飛上兩片不易察覺的霞云。
郭師傅又去埋頭車床上的活兒,說一句:“小甄,你倒是個熱心腸。”
郭國柱想了一下,說:“呀,我也去一下哇,順便給車間打個電話,告一下,別讓師傅們等急了。也順便再問問清楚?!?p> “對,既然著急,就趕緊把派工單拿來,“郭師傅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貙χ嚧舱f話,好像車床能聽懂他的話似的。
郭國柱轉(zhuǎn)過身,對著郭師傅,做出一個立正的姿勢,像正在聽候上司的命令,隨時要出發(fā)。雙眼里閃動著對郭師傅這個老七級工的敬仰。他心想,咱這老郭本家?guī)煾翟谲嚧采洗蟀胼呑?,雖然看上去腰背有些駝了,但是那瀟灑的,甚至驕傲自信的模樣,的確讓人羨慕啊。想著,又后悔當初怎么沒學上冷加工?唉,當初如果干上機加工,哪怕這輩子就在機床旁,也不失為一個好工作。這時,忽然他有點激動,問:“郭師傅,還有啥要問?”
“沒啥了,都在派工單里寫得呢。啥材料,啥工藝,啥啥要求,都在派工單里寫著呢??禳c啊,早拿來可以早點弄出來———你們不是搶任務了么?”說到這兒,頓一下,又輕描淡寫地補充一句,“我也是看在我這個徒弟的面子上———盡管我這個徒弟一直鬧著要走。唉,時代變了,人各有志,不能耽誤了年輕人的前途啊?!?p> 甄鳳未聽著郭師傅這番話,不知道怎么,眼睛一下子有點濕潤。她趕緊把臉扭過去。郭國柱邁著笨笨的腿,小跑著追徐利去了。甄鳳未有點不知所措,她轉(zhuǎn)過頭,匆匆用手背揩試了一下眼睛,轉(zhuǎn)過身子對郭師傅說:“謝謝郭師傅。我還沒有定呢,到底是調(diào)工作,還是上職大。如果我沒調(diào)成或者沒考上職工大學,我還跟師傅你學。”
郭師傅并沒有抬頭,只是專注地盯著車床中部正在旋轉(zhuǎn)著的車刀,和夾在夾具上的零件。車刀頭頂上有一盞白熾燈,把暖洋洋柔和的光聚焦在車刀上,車刀像一個精巧的陀螺,在郭師傅面前瀟灑地飛轉(zhuǎn)著。不知怎么,郭師傅聽了甄鳳未的話后,又突然冷笑一下:“有啥辦法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想到機關(guān)坐辦公室……”
隔著一摞工具柜的鉗工工位上,一個和郭師傅年齡差不多的老師傅轉(zhuǎn)過來,聽著郭師傅的話,拉著腔調(diào)說到:“唉,都坐坐辦公室去了,就剩下咱們這些老家伙們了,老家伙們到哪天都老球了,看還有誰愿意在機床上當工人呢,哼,我看,那時候就沒人當工人了。”
“不過,你鉗工敲敲打打還能發(fā)揮余熱,像我們這,一放下車床,還能干啥?啥也不會呀。也別說人家坐辦公室的,即便就是讓你去,你能給人家干了啥?是不是?嗨,想想換位思考,也能想通。你說對不對?老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