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張曦平日像個小霸王似的。
那一回，卻真讓鄭夫人陰沉而干枯的面孔、墨黑如深淵般的目光給嚇住了，甚至忘記了回擊。
及至后來返回宴席，她又聽到有婦人嘆息：鄭夫人挺可憐的，跟個活死人似的，沒有一丁兒人氣。
不知怎么，她當(dāng)時動了惻隱之心，頭一遭，她沒有向阿耶告狀。
也不許身邊的婢女秋影說出去。
再后面，她盡量避開鄭夫人，再也沒有在宴會上見過這位鄭夫人，漸漸就把這件事忘記了，拋至腦后。
此刻，突然見到鄭夫人，她一下子認了出來，并記起了這樁陳年舊事。
“臘月十八宮中的梅花宴，你去不去？”
“我不去了，十六娘還小，把她單獨放在家里我不放心，要是帶過去，萬一留下給宮里的公主作玩伴，我和夫君更舍不得了?！比A氏語氣淡了許多。
鄭夫人似想到什么，勉強一笑，“親家翁要辭官，你自是不用上心，我們有想推的，都推不掉，總得為家里前程著想?！?p> 說到最后，鄭夫人臉上多了幾分自嘲，“要不，誰耐煩進宮。”
面前的鄭夫人，無疑鮮活而張揚。
“你呀，這么多年，性格還是沒變，心直口快，這話在我這兒說說就行了，可別到外面去說，畢竟不比先時，眼下朝廷寒門庶人得勢，聽說，近來廷尉署里關(guān)了不少人?！?p> 廷尉署不比監(jiān)獄，所關(guān)押的多是出身皇族宗親、高門豪族中犯了事的子弟。
“御史臺那邊動作挺大的，你等著瞧吧，這朝廷終歸是皇族與士族共治天下，還真輪不到一幫寒門庶人在里面指手劃腳。”
自從圣上登基，先帝元后李氏被廢，寒門庶人似受到了鼓舞，如雨后春筍般冒尖。
然而，楊太后的成功上位，依舊離不開世家大族的支持。
張曦聽著這一串高門寒門的對話，只覺得腦袋暈乎乎的，原來接下來二十余年高門士族與寒門庶族間的斗爭，從這個時候就開始有端倪了。
然而高門士族間，也不是鐵板一塊。
因此，阿耶主持朝政二十余年，高門和寒門出身的官吏，一直各占其半，這直接導(dǎo)致許多高門大族的極度不滿，對阿耶也頗有怨念。
只是阿耶的手段，太過雷厲風(fēng)，有一種孤臣的味道，世家高門都敢怒不敢言。
這話是她從阿顧口中聽到的。
旁人不敢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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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的梅花宴如期舉行。
只是梅花宴當(dāng)日，一封懿旨要把張曦召進宮。
理由是給七公主作伴。
華氏不同意，差點指著來勢洶洶的女官大罵，不過讓八娘張昑及時給攔住了，“阿娘，我抱著妹妹進宮。”
近來關(guān)進廷尉署里的人，用的最多的一條罪證就是蔑視皇權(quán)。
她不希望阿娘在這個時候，送上把柄。
她年已十五，隱隱知道了許多事，所以，她更不希望阿娘進宮。
“阿妹年幼，我在家常帶她，今日由我親自抱她進宮，也免得她在路上鬧騰，累及幾位姑姑操心。”八娘張昑對著紅衣女官說道。
幾位女官相視一眼，交換意見。
這位張家小娘子，她們也聽弘德殿內(nèi)的女官周氏說過，可不好哄，又有之前周氏在宮里傳出來的謠言，雖然外面有竺法師的斷言，但宮里多半信了周氏的話。
畢竟，她是接觸過張家小娘子的人。
眾人心中仍舊有幾分忌憚，偏楊中侍一再叮囑，要辦好這件差事，于是眾人點了點頭。
又聽張昑道：“幾位姑姑稍坐一會兒，我去抱妹妹出來?！闭f著，朝慎嫗使了使眼色，讓她招待這些女官，拉著華氏回了內(nèi)院。
“阿娘，您消消氣，目前不值得硬碰硬，我親自抱阿妹進宮，您遣人去門下省，給阿耶送個口信。”八娘張昑沉著張臉說道。
“阿明，你胡鬧，你從來沒進過宮……”
“阿娘忘了，鄭夫人今日在宮中，賀若家也有人在宮里，真碰上什么事，我還可以找她們幫忙?！?p> 八娘張昑拉著華氏的手，又道：“阿娘，您聽我說，阿耶大抵還不知道這事，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先通知阿耶一聲?！?p> “你阿耶那邊，我讓陳義去送信?！?p> 華氏望著眼前亭亭玉立，容貌肖似自己的大女兒，下了大決心，“阿明，你還小，你留在家里，我?guī)О㈨M宮?！?p> 她是答應(yīng)過夫君張嬰不進宮。
但是楊氏那個賤人突然來這么一招，不就是想逼她進宮，那她就進宮去會會那個賤人，華氏眼里的妒恨，濃郁得都化不開。
八娘張昑在一旁看得分明。
“不行，阿娘您不能進宮。”
這一聲大喊，倒把華氏及周遭的仆婦婢女嚇了一大跳。
“阿明。”
華氏看著眼前的大女兒，桃花眼里盡是驚慌與擔(dān)憂，一雙手冰涼得厲害，“你怎么了？”
“我沒事?！卑四飶垥T臉色有點兒白，“算我求您了，讓我?guī)е⒚眠M宮，我一定會把阿妹帶回來，求您別進宮了?！?p> “阿明……”
“我什么都知道了。”張昑似做錯了事一般，低垂下頭。
華氏心頭大驚，摸了摸女兒的臉龐，心里把楊氏給罵了個半死，她好好的女兒，牽扯到這種骯臟的事情里。
她的女兒一向聰明伶俐，此刻，她卻不愿意女兒這般洞識一切，
“阿娘，您別進宮，算女兒求您了?！睆垥T抱住華氏的胳膊，臉上帶著乞求，本朝女子悍妒，兩女相爭，必有一傷。
眼下，形勢比不過人家，她不愿意阿娘受到傷害。
所以最好是不相見。
張曦讓阿姐張昑給抱上兩乘馬拉的油軿車時，看著車廂內(nèi)的乳母李氏，還有一名隨車的紅衣女官，一下子明白過來，又是楊太后召她進宮了。
只是阿姐肅著張臉，不拘言笑，一掃平日的明艷飛揚，讓張曦有點不習(xí)慣。
伸手拽了拽阿姐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叫起來。
“阿眸聽話，別鬧騰?！睆垥T摸了摸妹妹的尿布是干的，遂把她伸出來的手，重新塞入襁褓內(nèi)，抱緊了幾分，不讓她動彈。
張曦先有些羞赧，爾后，卻覺察到不對勁。
瞬間，心中警鈴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