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 天亮請睜眼（三）

　　赤金色的星光從宿舍的窗戶照了進來，把維倫的臉龐照的很亮很亮。這段時間所發(fā)生的一切幾乎壓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使得他的腦袋剛沾到枕頭，就想好好地睡個三天三夜。然而每當(dāng)他閉上眼睛，太多太多的陳年舊事又會如亂麻般地糾纏不散，令他難以安眠，反倒更加疲累。

　　一個人的腦子里裝著兩個人的記憶，大部分時候能夠讓他做出更加謹(jǐn)慎、更加實際的決定，但隨之而來的，是比同齡人更多的憂慮與羈絆。

　　他必須得承認，這幾日來，他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次，還是和可可待在一塊兒的那個下午。

　　瞇著眼睛望著掛在天空中的赤金星，維倫想到了很多。從教父和喬納森的口中，他知道自己出生在八月，也就是赤金星籠罩蒼穹的時間，這顆本來會與他淵源深厚的星辰，卻成了把他從萊庇提亞打入凡塵的夢魘。如果他在出生時沒有被打上克蘇魯?shù)睦佑。绻嘟鹦菦]有在那時候發(fā)難，他將會擁有一個徹底不一樣的人生。

　　他將會擁有父親和母親，和安東尼、安娜以及喬納森一起在萊庇提亞長大，沐浴著十二星辰的光輝，在財富與權(quán)力的巔峰昂首屹立。

　　那樣的話，他將成為一個徹底而純粹的梅瑞狄斯四少爺，他的人生之中，也不會有教父、霍拉旭以及黑王冠的身影。

　　而這一切看上去，仿佛是命中注定的因果報應(yīng)。

　　因為克蘇魯?shù)暮魡竞统嘟鹦堑膽土P，他被家族拋棄在荒野。

　　因為萊庇提亞當(dāng)局的排擠和昆廷·薩拜因的陷害，教父才在荒野上撿到了他。

　　因為和教父一起從無到有組建了黑王冠，他才得以有機會收留無家可歸的霍拉旭。

　　而如今，他與霍拉旭一同在暗中為萊庇提亞的權(quán)力角逐推波助瀾，終究換來了一場對當(dāng)年罪魁禍?zhǔn)椎墓龑徟小?p>　　他承認，他達到這個目的所使用的手段并不光彩。在這個過程中，他殺過人，利用過人，欺騙過人，也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拷問過自己的良心，掙扎在堅持與放棄的邊界。

　　但最終，他還是堅持了下來。教父的記憶在他的腦海中咆哮，訴說著過往的痛苦與冤屈，那染血的仇恨，讓維倫日日夜夜不得忘懷。

　　有些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教父——那些不忍回首的前塵往事，便是他自己的親生經(jīng)歷。他覺得，如果不一個個手刃那些仇人，便是天大的罪過。

　　不過他還是壓抑著自己狂躁而憤慨的心緒，選擇了理智的復(fù)仇。因為他認為如果自己在這件事情上失控，將會變得跟仇人們沒有差別。

　　那些人必須在整個王國的見證之下，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他深呼吸了一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可可今天已經(jīng)離開了學(xué)校，正在前往萊庇提亞的路上。她的手中拿著昆廷·薩拜因的軍令和教父的血書，維倫知道它們即將成為壓倒王國軍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這兩張泛黃的紙頁，是由教父親手留給他的，只可惜教父直到逝世，都沒有能夠親眼見證它們重見天日。

　　維倫不由得為教父深感悲哀。他年輕時在萊庇提亞叱咤風(fēng)云，死時卻被寒酸地葬在荒野，他的“墳?zāi)埂备九洳簧纤牡匚慌c名譽。最重要的是，他再也沒有看著仇人們從云端跌落的機會了。

　　隨后他又想到了可可·羅切斯特，那個正手持關(guān)鍵證據(jù)獨自行走于荒野的少女。他知道自己在執(zhí)行整個計劃的過程中，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可可。

　　待在她身邊的那個下午，他所說的話，沒有一句話是謊話。

　　尤其是那句“我很抱歉”，更是蘊含了比她想象中更多的無奈與沉痛。

　　他并不知道此時的自己對于可可懷著一種怎樣的感情——比單純的愧疚更加復(fù)雜，卻又不是所謂的“喜歡”。

　　或許維倫自從出生起身上就背著沉重的擔(dān)子，太多的憂慮填滿了他心中的每一絲空隙，使得他早已沒有了去喜歡一個人的心思和力氣。

　　他只知道自己和可可待在一起時很舒服也很放松，而這樣的感覺，只有當(dāng)年和霍拉旭一起住在荒野上的小屋時才找到過。

　　但這兩種輕松的感覺卻又有很明顯的不同點。

　　霍拉旭知道他所有的秘密，所以他可以在他面前肆無忌憚，隨性訴說。

　　可可則對他一無所知，但她的心思純凈得仿佛星辰圣殿的玻璃，永遠也不會被這個世界的塵埃所玷污。

　　在她眼里，他不是梅瑞狄斯四少爺，也不是星辰的選民或是舊日支配者的術(shù)士。

　　他只是維倫而已。

　　他嘆了口氣，緩緩閉上眼睛。未來不管發(fā)生什么，都已經(jīng)完完全全不在他的掌控范圍之內(nèi)了。

　　他從舞臺的幕后悄悄退到了觀眾席的最后一排，等待著萊庇提亞好戲上演。

　　出乎意料地，在閉上眼睛的一瞬間，他很快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艾琳披著光潔明亮的金屬外殼，將一只銀色纖長的手緩緩放在了他的額頭之上，紅色的眼睛眨了幾下，涼爽的微風(fēng)隨之蕩漾在宿舍的房間之中。

　　她無法理解維倫內(nèi)心深處的糾葛，她只知道他很累，缺乏休息。不過這也證明了在最近的這幾周內(nèi)，她又變得比以前更聰明了一些。

　　甚至那只金屬的手，也似乎變得柔軟了起來。

　　她只希望他能夠睡得更舒服一些。

　　就像在她的核心控制系統(tǒng)之中，支配她一切舉動的那條程序：“在主人的有生之年，全心全意地守護主人?！?p>　　赤金星的光芒依舊照耀著造型瑰美的布里埃納軍校城堡，使得它的剪影靜謐而清晰。自從那場終結(jié)了舊時代的核戰(zhàn)爭之后，歐羅巴王國就再也沒有晝夜之分，唯有十二顆星辰周而復(fù)始，點亮了這片令人絕望的黑夜。

　　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的氛圍，竟然給人了一種“天亮了”的感覺。

　　或許，這便是正義的黎明。

　　它來的實在太晚，但不管怎樣，它終究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