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飯后,我照例走走進房間,躺到床上,準備思考些什么,晃眼間,就看到了哥哥已經(jīng)擺放在我的寫字臺上的那封信,一時生出了些好奇,于是就拿在了手里。
一看信封上那娟秀的字體,盡管沒有署名,我立刻就認出了這是紫青的筆跡,我一下子收攝住了心神,打開信封,認認真真一字不落地看了起來。
讀完了全部的信,我看到紫青在信中訴說了自己對我多年的愛慕,也看到了她對我命運的扼腕和嘆息,還有她對自己人生的認知與剖析,以及她對自己未來矛盾著的希望與絕望。
從自己真實的情感上來說,我是愛她的,但是,這愛的成分中,我真實的切身的感情卻是對她如妹妹一般的疼惜之情。
她所遭遇的一切不幸,我都寧愿自己可以去為她承擔,她所體驗的任何幸福,我都由衷為她感到高興。
然而,我對她的感情,始終并不是那種可以讓內(nèi)心感到巨大的震撼與共鳴的愛情。我知道,我的這一真實的感受在她那里很殘忍,但是,我無法欺騙自己,更不愿意欺騙她。
或許,在我的心底,始終殘留著小雪那嬌美可愛的痕跡,我注定不能用自己的心弦,撥弄出對紫青的愛情的贊歌。
如果我的生命注定是為了一份愛情而存在的,那承受我這份愛的人,也注定只能是小雪,而并不是她。
我也明白紫青的感受,就像吳宇對紫青,就如紫青對我,就如我對小雪,我們都愿意為了那份刻骨銘心的愛奮不顧身、犧牲所有。只是,我們的付出和犧牲并非都會有結(jié)果,然而,我們依然難改自己的初衷,難改自己的一往情深。
也許,不論是出于父母對她的期待和懇求,抑或是從現(xiàn)實的因素中去綜合考慮,我都希望,她能夠選擇讓她獲得她所追尋的人生意義的方向。而這個方向,并不在我這里,不在一個已經(jīng)變成了村人公認的瘋子的我這里,而是在鎮(zhèn)上,在那個家庭富裕能給她解決所有后顧之憂的蔣家,在那個能滿足了她的父母期待和她在物質(zhì)上需求的蔣家。
她結(jié)婚的那天,我其實已經(jīng)早早地準備好了一份賀禮,賀禮是我花了七個夜晚為她寫下的一首生命和愛情的贊歌。
但是,我徘徊了很久,始終不敢到她家,不敢送到她的手里。
最后,我只得帶上一瓶米酒,一個人默默地來到曾經(jīng)我們經(jīng)常聚集的天王角上,一邊喝著酒,一邊將我為紫青寫下的詩句念出來。當整首詩已經(jīng)念完,我也已經(jīng)喝得淚眼迷蒙的時候,我把那寫在十幾頁紙上的長長詩句焚化,看著火光搖曳,我期望著,它能通過虛幻的路徑,傳到紫青的心間。
這是我,一個無能為力的袖手旁觀者,所能為她做的唯一的事。我只希望,在未來的漫長人生之路上,她可以慢慢地扭轉(zhuǎn)自己少不更事的內(nèi)心,將那些唯美的虛幻的情感,化成一份涌動于內(nèi)心的激情,將之轉(zhuǎn)化到同樣愛著她的適合的人身上,好好地活出生命的絢爛色彩來。
時間過得飛快,一轉(zhuǎn)眼的功夫,紫青結(jié)婚已經(jīng)差不多一年了,我卻聽村里人說起,說她懷孕了,后來聽到許多人都在說,而且似乎沒有什么不一樣的聲音,我才確信,紫青誠然是懷孕了。
紫青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是在她已經(jīng)被蔣門神如對山珍一般每夜品嘗的三個月后,那種劇烈的嘔吐感來臨的時候,她認為自己是病了,盡管這時她已經(jīng)獨自在書房睡了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了,但是,隨著自己對氣味的極度敏感,加上自己的經(jīng)期已經(jīng)延期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候,她就開始醒悟過來:自己的身體內(nèi),已經(jīng)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了。
她起初幾乎沒有什么喜悅感,并不像許多懷上寶寶的母親那般,她所感受到的,是來自內(nèi)心莫大的焦慮,是對她的身體孕育出了她并不喜歡的人的后代的恐懼,是對她就要因此讓自己的生命和蔣門神的生命扯上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憂郁。她的失眠癥似乎又再次侵襲而來,她有些措手不及起來。
盡管在蔣門神家過的生活讓她筋疲力盡,她依舊保持著每周都回家看望臥病在床的奶奶的習慣。
每次回來,她都會喂奶奶吃飯,還有她給奶奶買來的糕點,原來喂奶奶吃東西時,她會和奶奶訴說她的喜悅和悲傷,這個習慣也一直都沒改變。
只是,過去和奶奶訴說的那些事,開心的占了大多數(shù),她考慮到奶奶聽了一些悲傷的事情可能會為她擔心,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她所訴說的也都是那些高興的喜事。
但是,自打結(jié)婚之后,她卻常常關(guān)不住自己,盡管她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對自己說過,對奶奶,一定要報喜不報憂。然而,她控制不住自己,滿腹的心酸和屈辱,不對奶奶說,她又能找誰傾訴呢?于是,她開始和奶奶說起自己心中的許多苦悶。
如果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更能了解她的話,那也就是自己這位不能說話的奶奶了。
當她關(guān)上房門,把自己和奶奶關(guān)在這間小小的房子里的時候,她幾乎是無話不對奶奶說的,她說吳宇,也說王林,她說吳宇喜歡自己的事,也說她愛王林的情,她說自己結(jié)婚當天乃至于現(xiàn)在都受著蔣門神如惡狗撲食一般的蹂躪和摧殘,也訴說著自己對婚姻的極大的不滿。
奶奶能聽懂她所說的一切,只是她只能以哭泣、憤怒、高興等各種表情和掙扎著卻不能動作太大的肢體來回應(yīng)她。
她也后悔,自己不應(yīng)該對奶奶訴說這許多的心事,然而,在這世界上,除了那本厚厚的日記本,她還能找到誰一抒心中的塊壘呢?那種急于把自己的滿腹苦水和心酸對人訴說以緩解自己常常處于低谷的心情的欲望,最后還是戰(zhàn)勝了理智。
她每次和奶奶說話前,都會先征得奶奶的同意,奶奶每次都用自己有些僵硬的表情和肢體表達著自己十分愿意的意思。也許,在這位老人看來,聽著孝順的孫女訴說心事,已經(jīng)是風燭殘年難以言語的她所可以和親人交流的唯一方式了。
每次訴說,祖孫倆都為高興的事一起開懷大笑,或為傷心的事淚流滿面。紫青也慢慢地明白了,只有把自己的心事都對奶奶說出來,對這位她自小就依靠著的絕對能信任的長輩說出來,她的內(nèi)心才能獲得暫時的釋然。
然而,這樣的訴說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紫青不知道,這段時間和奶奶的交流、對奶奶的照顧,已經(jīng)成為了她能對奶奶盡孝的最后的時光。
當蔣門神一家已經(jīng)興奮地等待著孩子出生之后,當蔣門神的蹂躪已經(jīng)持續(xù)了婚后差不多一年的光陰之后,當紫青已經(jīng)懷著復(fù)雜的心情誕下了一個瘦瘦巴巴的女嬰之后,嬰兒的啼哭聲卻伴隨著一陣哭喪的聲音傳來。
奶奶走了,在那張老舊的床上,奶奶沒有閉上雙眼,但是心臟卻已經(jīng)永遠地停止了跳動。
還在月子中的紫青顧不上嬰兒的啼哭,就獨自沖到了家里,當她看到奶奶躺在床上的僵硬尸體時,當她看著奶奶皮包骨頭猶如枯木的手和腳時,當她聽著村人們小聲議論著是因為父母不給奶奶飯吃故意讓奶奶餓死時,當她回想起自己因為要生孩子而已經(jīng)有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沒有再回來看過奶奶時,她已經(jīng)抑制不住自己悲傷至極的心情,大聲地痛哭起來,哭聲撕心裂肺。
有人過來拉她,有人過來勸她,有人過來留著淚不忘贊揚她和奶奶的深厚感情。周圍的人影和聲音,卻似乎已經(jīng)和她沒有關(guān)系了,這里,這個奶奶曾經(jīng)躺了很久的房間里,還是只有她們祖孫兩人,沒有吵鬧,沒有喧囂,只有她一邊喂著奶奶吃飯一邊對奶奶訴說自己心底的一切秘密,只有奶奶對她的遭遇用表情和幅度很小的動作在表達著的高興與傷心、支持與無奈。
她清楚地看到,奶奶沒有死,奶奶從床頭站了起來,奶奶走近了她,摸著她的頭,沒有說一句話,她看到奶奶終于能走了,她想去抱住奶奶,她想要告訴奶奶,她舍不得她就此離開,她還有許多許多的話要對奶奶講。
然而,她沒有抱住奶奶,我只是怔怔地看到,奶奶徑直地進了她的身體,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此刻已經(jīng)不是她自己,她是奶奶,然而,她似乎同時又是她自己。
她突然止住了哭聲,筆直地站立了起來,就坐在了奶奶的那具軀殼正靜靜躺著的床頭,突然間,她對著周圍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的眾人,大聲喊叫了起來:“馮武,你個挨千刀的,你給老娘過來跪下,馮武,臭小子,過來給我跪下?!?p> 眾人一下子如見鬼魅,驚嚇得一句話也不敢再說,空氣頓時就如凝結(jié)住了一般。
馮武急忙跑過來,問周圍的人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是誰也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眾人一句話也不敢說,都用眼神提醒他快看已經(jīng)坐到了床頭上的紫青。
馮武一下子就傻眼了,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女兒,自己還未坐完月子的女兒,此時正端正地坐在床頭,坐在自己已經(jīng)逝去的母親正躺著的床頭。
他急忙跑過去,想要把女兒拉到一邊,但是他的手剛觸碰到紫青,紫青就反手一巴掌扇在了他的左臉上,他還未反應(yīng)過來這是怎么回事,就聽到自己的紫青大聲說道:“馮武,你這個不孝子,你還敢來拉我,你睜大了狗眼好好看清楚,我是你的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