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維特還是這個房間主人的時候,那厚厚的窗簾幾乎從未被拉開過,因此,長年以來,整個房間都籠罩在陰沉的氣氛中,配上那些陰森可怖的圖畫,鎖住了一個少年內(nèi)心最深處的憂郁。
然而,此時此刻,康納男爵指揮著仆人們,一把拉開了厚厚的窗簾,白茫茫的光線照亮了整間屋子,在刺得眾人睜不開眼的同時,也將維特過往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暴露了出來。
于是,就這樣,伊文站在墻角,望著康納男爵站在他死去的兒子身邊,神情茫然而呆滯,往日的戾氣消失殆盡,只剩下屬于一個父親的惘然若失的情緒。
盡管心中早有了不祥的預感,但當伊文真正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他依舊感到錯愕,震驚,遺憾,乃至于心痛。
維特并不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他冷漠,敏感,在他的記憶里,似乎裝了太多負面的東西。
前些日子,當伊文跟他談話,或是請求他幫忙的時候,都需要小心翼翼地篩選話題,生怕刺激到他敏感的情緒。
但不管怎樣,維特終究幫了他的大忙。如果沒有維特那些栩栩如生的圖畫,莫德商行的宣傳和推廣絕不可能如此順利。
顯然,維特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伊文口中那些拼拼湊湊的“透視畫法技巧”,雖然只是為了找話題而強行做出的舉手之勞,卻被維特牢牢地記在心里。
維特說,他并不想欠任何人人情。
唯有如此,他才能一個人,靜靜地待在這個喧囂的世界之外,擁有一片干干凈凈的、屬于自己的空間。
聽到維特這樣的解釋,伊文當時默默地嘆了口氣。
他知道這是維特的心結(jié)。
只可惜,就算把自己關(guān)在陰暗的房間里,就算避開了家庭的恩恩怨怨,就算躲過了外界的喧囂,維特依舊掙扎在內(nèi)心的憂郁與躁動之中,在漫長的歲月中,忍受著源自內(nèi)心的折磨,久久難以從中真正走出來。
那些恐怖的圖畫,便是他內(nèi)心痛苦的具現(xiàn)。
時至今日,伊文依舊不知道維特當年曾經(jīng)受到過怎樣的刺激。
如果只是家庭關(guān)系不睦,或者是康納男爵對他的態(tài)度冷淡,似乎并不足以導致維特產(chǎn)生如此過激的反應。
或許在這背后,還藏著不少他不知道的故事吧……
伊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自己不經(jīng)意間飄走的思緒扯了回來。
他知道,這一回,維特是真真正正地擺脫了一直困擾著他的現(xiàn)實。
在他靈魂離開的時刻,一切痛苦的回憶都隨之逝去。
他終于解脫了。
雖然……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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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文上前幾步,來到維特的身邊。
康納男爵或許是一時承受不住現(xiàn)實的打擊,久久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不過,短暫的震驚與錯愕后,伊文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超乎想象的冷靜。
趁著現(xiàn)場的布置尚未被破壞,他希望能從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他抬起頭,自然而然地看到了那張未畫完的油畫。
綠詩人的歌聲回蕩在他的腦海中,與之相伴的,或許還有兇手無情的嘲諷。
……紅色的婚紗……
……畫不完的畫……
好像直到現(xiàn)在,一起都還盡在兇手的掌控之中,而他們卻像是籠子里的蚱蜢,被玩弄在手心,卻在危險面前茫然無措。
天青色的雨,灰蒙蒙的草地,就這樣成了維特最后的作品。
……天青色……
……天青色的雨……
等等!
伊文的腦子里,驟然有一道閃電劃過,不經(jīng)意間,他看見維特垂落在身旁的手上,有一團分外刺眼的顏料!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此時此刻,他忽然想起,那天自己在瓊斯的船上,聽到瓊斯講的那番話:
“……還有一種毒藥,名叫‘天青色的雨’,它呈粉末狀,顏色很漂亮,和青花瓷的顏色很相似,但千萬不要被它的外表迷惑了。這種毒非??膳拢灰|摸到它,就會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暴斃。到那時,誰也救不活……”
想到這里,他已經(jīng)差不多能在腦子里把兇手的犯案過程描繪出來了。
他一定是把毒藥藏在維持的油畫顏料里。
是啊,哪個畫家在作畫的過程中,手上不會沾點兒顏料呢?
伊文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慘淡的微笑。
想到綠詩人的歌,想到歐也妮的裙子,再看看維特的油畫……這兇手,還真是把殺人的藝術(shù)發(fā)揮到了極致??!
那家伙……心中究竟是懷著怎樣的惡趣味?
一面用恐懼把大伙兒玩弄在掌心,一面躲在角落偷偷看戲。
說不定,他甚至就藏在我們中間,裝作一臉惶恐的模樣,賊喊捉賊。
然而,下一步行動,已經(jīng)悄悄地在他的腦海中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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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去了多久,康納男爵終于從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回過神來,他悠悠地嘆了口氣,叫仆人們把書桌旁的維特抬到一邊的床上,
畢竟,就算永眠了,也要睡舒服一點,不是么?
男爵沉默了一會兒,便伸出手,替自己這個不聽話的兒子,輕輕蓋上被子。
當年,在維特還活著的時候,康納男爵一直沒法跟自己的兒子太過親近。
當他終于有機會在兒子面前表現(xiàn)一下自己的父愛時,兒子卻永遠地睡去,再也看不到自己那顆支離破碎的心了。
人年輕的時候,總會有太多自以為是的堅持,稍不留神,便錯失了更為珍貴的東西。
就像康納男爵與維特父子,一直到天人永隔,也沒有原諒彼此。
最后看了眼維特蒼白的面孔,康納男爵輕輕地嘆了口氣,離開了這間安靜得令人恐懼的屋子。
所有人,包括埃德加·德拉根在內(nèi),都跟在康納男爵背后,離開了這里。
這里的氣氛太壓抑,這里的光線太刺眼,沒有人想要在這里多待。
躺在床上的維特終于解脫了,可活著的人,依舊還活在恐懼之中。
伊文除外。
只有他選擇留在這里。
維特的房間,一直以來都很安靜。
可今天,它真的這么安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