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很快把鑰匙收回了衣兜里,也收斂了臉上失落的表情。
康納男爵再一次認真地看了他一眼,看著他烏黑的、略有些蓬亂的頭發(fā),看著他漆黑的、宛若夜空般深邃的瞳孔,心里隱隱約約地萌生出一種熟悉而陌生的錯覺。
瞧瞧,在那雙眼睛的深處,仿佛有一團熾烈的火焰在燃燒,而那團火卻仿佛被寒冰封凍,任它咆哮嘶吼,表面卻興不起絲毫波瀾。
瘋狂與克制,激情與冷靜,就像這樣,無比協(xié)調地融合在了一起,化作了無形的利刃,狠狠扎進康納男爵麻木的內心。
好像……好像他這樣的眼神,我曾經在另一個人的臉上見過……
……或許……或許是我的錯覺吧……
男爵面無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他不希望任何人看見自己感性的一面。
“埃德加,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還是希望你能暫時忘記悲痛,”康納男爵淡淡地說道,誰都聽得出他話語中摻雜的無力感,“冷靜地想一想,埃德加,然后告訴我,在你看來,誰最可能是這個案件背后的兇手?”
康納男爵也就是隨口問問。他并不指望能從埃德加這里獲得真相。
他只是想看看埃德加的態(tài)度。
“請原諒我的冒犯,男爵大人,”埃德加思忖了片刻,說道,“但維特少爺是我的朋友。我并不想在這件事情上撒謊?!?p> “說吧,不管你說什么,我都不怪你。”
“我懷疑……”說到這兒,埃德加停頓了一會兒,看了看康納男爵的臉色,“我懷疑幕后那個人,是弗洛爾管家?!?p> 康納男爵的臉色沒有絲毫變化。埃德加給他的,只是一個預料之中的答案。
“理由?”
“維特少爺的房門總共有三把鑰匙,兩把拴了鈴鐺,一把沒有。
“有鈴鐺的,一把在維特自己那里,一把在我這兒。
“沒有鈴鐺的,一直都擺在弗洛爾管家的房間里。
“因此,從婚禮之后到現(xiàn)在,有機會進入維特房間并下毒的,只有弗洛爾管家一個人。而且,毒藥藏在維特少爺的繪畫顏料里,只有等他觸摸到,毒性才會發(fā)作。
“或許,昨天下午,弗洛爾管家就已經完成了所有的布置,不過直到今早,維特少爺才觸摸到了那天青色的顏料。
“弗洛爾管家的自殺行為,或許是對他自己的罪行的逃避。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猜測。”
康納男爵聽得出來,埃德加還有一句話沒有說:
既然弗洛爾管家能用“荊棘血”自殺,那么他手頭有“天青色的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不得不承認,埃德加的推理很有道理,他的每一個猜想,都有實物為證,完全符合案件的真實情況;同樣,他的邏輯思路也無懈可擊。
但康納男爵卻隱隱感到有些不對勁。
沒錯,一切現(xiàn)象表明,弗洛爾管家就是制造毒殺案的人。
可問題在于……弗洛爾管家的動機是什么?
做這些事情,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好處,反而白白丟了性命。
難道就像伊文·丹恩說的那樣,他受到了別人的要挾?
康納男爵突然感到腦袋很痛。他疲憊地靠在椅子上,揉了揉太陽穴。
“有道理,”他敷衍了一句,“回去吧!現(xiàn)在,我只想靜靜?!?p> 埃德加深深地鞠了一躬,便打算轉身離開。
但他的動作卻遲疑了片刻。
只見他迅速地瞥了地面一眼,然后開口對男爵說道:“男爵大人,您的金幣掉在地上了?!?p> “嗯?!蹦芯酎c了點頭,示意自己看到了。
待埃德加離開書房后,男爵撿起了金幣,隨手扔進了自己的衣兜里。
它和衣兜里的其他金幣撞在一起,發(fā)出了清脆的響聲。
以前,康納男爵特別愛聽這樣的聲音。
在他看來,衣兜里有錢,他才有安全感,活在這世上,才有滿足感。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再也無法從金幣上找到當年的安全感了。
有錢怎么了?
有錢,也會死啊……
*******
埃德加離開后不久,書房中再一次響起了敲門聲。
“進來。”男爵面無表情地說道。
這一瞬間,他的心里產生了一種錯覺。
他懷疑敲門的是那個藏在黑暗中的兇手——他披著黑斗篷,手中拿著寒光閃閃的匕首,要來找自己索命。
但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超乎想象的淡定。
死……好像也沒有這么可怕……
至少死了之后,就不必像現(xiàn)在這樣擔驚受怕了吧!
門外站著兩個人。
前面的是女仆漢娜,她低著頭,手上抬著一盤堅果。
康納男爵專門叫仆人確認過,堅果里沒有毒。
隨后,便吩咐漢娜把堅果送來了。
此時此刻,盡管他面色平靜,但他的心情很緊張,很焦慮。
很多人在焦慮的時候會喜歡吃零食。
他們認為,零食會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幫助自己平靜下來。
即便如此,康納男爵依舊要求自己保持冷靜。
待漢娜把堅果放在他面前,他抬起頭,淡淡道:
“你先嘗點兒吧!”
漢娜愣了一會兒,很快便明白康納男爵要她做什么了。
不過她沒有猶豫。
這些年來,她早就習慣于服從康納男爵的命令。
她伸出手,拿起一枚堅果,順從地咀嚼著,咽了下去。
康納男爵靜靜地看著她,想看看她身上有沒有出現(xiàn)什么異常的狀況。
十分鐘后,漢娜的臉色沒有絲毫變化。
除了略顯疲憊之外,她健康得不能再健康。
于是,康納男爵揮了揮手,叫她離開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就算兇手的手段防不勝防,也不可能整座城堡中到處都是毒藥吧!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第二個人身上。
“伊文,剛才我注意到,你一直待在維特的房間里,沒有跟我們一起出來?;蛟S,你有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嗎?”
伊文·丹恩站在書桌之前,正視著他的眼睛。
盡管恐慌的氣氛在整座城堡中蔓延,但是這個男孩的目光依舊平靜。
康納男爵情不自禁地想到他和伊文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一幕也是發(fā)生在這間書房里吧!
那時候,伊文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窮小子,身無分文,還受了傷,死乞白賴地找上門,想方設法懇求自己的收留。
那時候,伊文雖然身體虛弱,但依舊挺直腰桿,固執(zhí)地站在他的面前。盡管兩人地位懸殊,但康納男爵卻清晰地感受到他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
就好像,他不是來卑躬屈膝地求人,而是來參與一場平等的談判一樣。
其他窮小子,哪有他這膽子?
于是,康納男爵懷著看戲的態(tài)度,想試試他的本事。
然后,短短幾個月,伊文就給了他一個巨大的驚喜。
從一介貧民,到遠洋商會的幕后掌舵者……這放在一個十二歲小孩身上,簡直是一個不可想象的奇跡?。?p> 就這樣,在伊文·丹恩的身上,康納男爵看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想當年,自己還不是和他一樣,在眾人的偏見下,懷著憋屈的心情,一頭鉆進自己的事業(yè)之中。
然后呢?
機遇來了,便一飛沖天。
富人們鄙視我,那么我便成為富人;
貴族們瞧不起我,那我便努力躋身于他們的行列。
身份,地位,規(guī)則,這些絕不該一成不變。
不然,活在這世上,還有什么意義呢?
不過,就在這時,伊文的話很快把他的思緒拉回了現(xiàn)實之中。
“男爵大人,我知道真正的兇手是誰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