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沒說笑啊,師兄,只要你愿意,這整座易畫閣里的東西就都是你的了,我畫的畫,你代筆的畫,甚至包括頭頂上老師留下的萬古江山圖,都是你的,只要你舍得懷中的那幅?!?p> 許衍看著呆立當場的老瞎子,嘴角仍然帶著淺淡的笑意,嘴里說出的話卻沒有絲毫停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股寒氣卻從老瞎子的腳底直沖心頭,令他如墜冰窟,渾身僵硬,不知該做何解。
雖然老瞎子不懂什么換魂秘法,也從沒見過此類奇詭之事,但坊間流傳著的鬼上身的故事,他還是聽過不少的,于是不得不開始懷疑起,眼前站著的人,真的還是他的師弟嗎?
“師弟,你……莫不是受了什么打擊?還是因為師父留下的那幅畫?師弟你先冷靜點,千萬不要沖動!想太多了不好,容易走火入魔……”
老瞎子嘴里語無倫次的說著些什么,身體卻下意識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往門口挪了兩步。
然而許衍仍是沒有解釋什么,只是緊緊地盯著老瞎子問道:
“師兄!機會只有這一次,你難道真的一點都不動心嗎?只要你肯,這整座易畫閣就都是你的了。還是說,你其實舍不得懷里的那幅畫?”
言罷,他轉(zhuǎn)身自柜臺下拿出了易畫閣的地契,在手上對著老瞎子揮了揮,然后坐下靜靜地看著陷入沉思的老瞎子,不再多語。
——
動心了嗎?
老瞎子承認自己是動心了的。
狀元巷子畢竟有些破敗了,哪怕是易畫閣保存尚算完好的幾間大屋,對家底殷實之人來說也值不了幾個錢。
但對他這樣鳩占鵲巢實則無處容身的人來說,這樣一份地契,在那顆顛沛流離的心里產(chǎn)生的沖擊,實在是太大了。
不僅僅是因為他本身就買不起,更是因為這是一處真實屬于自己的安身之所!
況且,就算不談這些虛的,易畫閣中的那些完整畫卷可都是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其中大部分都是已經(jīng)明碼標價被人預購了的,實打?qū)嵉目梢該Q到錢的。
單單就是這份誘惑,以老瞎子不算強的定力,也根本抵抗不了。
此前之所以沒有答應,除了是被自己的師弟嚇到了之外,還有就是心中隱隱的不舍。
仿佛給了畫,就會失去什么很重要的東西。
當然,這份不舍在許衍拿出了那份地契之后就徹底煙消云散了。
他不是開玩笑的。
確定了這點的老瞎子雖然對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還有些疑慮,但已經(jīng)不妨礙他停下挪動的身軀,然后仔仔細細地問個清楚了。
思量片刻后,他終于開口問道:
“師弟此言當真?如果是真的,為何要將易畫閣托付于我?師弟應該清楚易畫閣到了我手上會是什么光景吧?”
“師兄不覺得,這地方太小了嗎?”許衍對老瞎子這樣說道。
也未等老瞎子有什么反應,他緊接著自顧自地解說了起來。
“既然師兄要知道前因后果才好安心,那師弟就恭敬不如從命。”
“其實,自從三年前那人拿來師父的萬古江山圖之時,我就知道那時的自己很難完成師父他老人家的遺愿,也就是把畫補全了?!?p> “這之間差的,已經(jīng)不是畫技畫法和畫意上的差距了?!?p> 說到此處,許衍突然抬頭,直視著老瞎子,收斂了臉上的散漫和老神在在,有些嚴肅地深吸了一口氣,繼續(xù)道:
“師兄,這三年來我一直一直在想到底該怎么去補完這幅畫。你別看我好像魔怔了一般的真搞什么狗屁‘煮茶’,其實不是這樣的?!?p> “我在練穩(wěn)。練手穩(wěn),同時也練心穩(wěn)。如今倒也練的差不多了,就如這茶壺中的水,終有焚盡的一日,我也再練不出什么東西來了?!?p> “師兄,如今我手穩(wěn),哪怕面對萬古江山圖這樣的畫我下手去都不會再抖分毫,而同樣,我的內(nèi)心也能做到相當程度的寵辱不驚波瀾不起了?!?p> “所以我該走了,該去追尋我與師父之間真正差的東西了。師兄,你知道那是什么嗎?”
老瞎子有些悵然地看著講到激動處豁然起身的許衍,他雙手撐桌,身軀前傾,他的眼中,一片狂熱。
“是閱歷吧,游歷過三山五湖,數(shù)十年風雨的閱歷?!?p> 微微一愣,似乎有些訝異眼前的老人竟能夠作答,但許衍還是飛快地點了點頭,說道:
“不錯!正是閱歷!”
“我沒有過師父那樣游名山訪大川的人生經(jīng)歷,也沒有好好看過這江山嫵媚,自然畫不出萬古江山這樣格局氣勢磅礴的畫?!?p> “所以我要走了!也必須走了!走出狀元巷這個小地方,去更遠的地方看看,甚至還要走出武周!”
“而且我也不準備畫師父給我的這幅畫了。弟子不必不如師!我要去畫自己的天下江山!”
語氣激昂地說完一段,許衍清了清嗓子,平復了一下心緒,繼續(xù)解釋了起來:
“此去經(jīng)年,極有可能這輩子也就不再回來了,所以剩下的這些身外之物,于我也無意義,而我在此地除了師兄又無親故,不如就轉(zhuǎn)贈于你,也可讓生活多少好過些?!?p> “只是平白相贈總歸不美,所以師兄興之所至而作的畫,予我餞行,剛好。”
“盤纏二百兩我已自備,師兄只管簽字畫押,做這一屋之主,無所顧忌?!?p> ——
老瞎子沉默的站著,室內(nèi)也安靜了許久。
許衍沒有催他,似乎是知道這是件需要仔細思考的人生大事,于是自顧自地泡了一壺茶,只給自己倒了一杯。
眼前的人在做什么,老瞎子暫時沒有閑心去在意,思緒萬千的他又下意識抬頭看了眼天花板。
其實為什么要這么糾結(jié),又糾結(jié)這么久的原因,他并不知道。
他只是心底隱隱有些不安,記憶之中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被他忘掉了,似乎是一段話?
又好像……只是單純的舍不得畫上的女子之美被他人分享?
老瞎子看著萬古江山圖中央的空白,有些困惑。
良久,在虛幻縹緲的情感直覺和真金白銀的切實好處中,真名李錢剩的他終于做出了選擇。
他緩緩從懷中取出了粗制濫造的黃符紙,小心翼翼地攤開,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然后輕聲對許衍說道:
“師弟,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