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歡趕到中慶府的時候,已然是半個月之后了。魏國公魏榮慶站在宅院門口,領著一干內眷參見這位天子來使。
魏國公年過花甲,精神矍鑠,頗有大將之風。邊關的風沙,讓他的幾個兒子都顯得老成持重。
魏家長子魏傳利,是魏國公從遠房親戚那里過繼來的兒子。當時魏國公夫人年過三十,還是沒個子嗣,魏國公又忙著跟琻國打仗,想著媳婦兒這個肚皮未必好使,怕斷了香火,也就過繼了一個兒子來。不成想,第二年,魏國公夫人便生了兒子。
魏家老二魏傳生,前些年中了進士,打小魏國公夫人嬌慣得很,又不是長子,親兒子哪兒舍得讓他上戰(zhàn)場?爵位是他的,他一輩子衣食無憂就夠了,魏國公夫人從來都是這樣想的。
老三魏傳文是繼室夫人生的,魏國公克妻的名號也是如今才傳出來的,當年生了魏傳生之后不到三年,便魂歸西天了。魏國公便把小妾扶正,第二年便生了老三。這魏傳文是個極聰明的人,但是科舉總不得志,考秀才倒是快,七八歲的時候中了秀才,后來十五歲開始考進士,直到今年都沒中。
魏傳東,也就是魏家老四,同老三是一個肚皮出來的。他剛一出生,親娘便死了,三哥就算是親哥,當時也不過兩三歲,管不了他,他便被魏國公交給奶娘隨便養(yǎng)了。倒也沒人管他是不是好好做功課,習文習武的,都隨他去。到如今也不算是一事無成,畢竟他什么事兒都沒正經(jīng)做過。
阮歡認識了魏國公一家子,不由得覺得魏家離著沒落也不遠了。魏國公兄弟四人,除了老四如今在鄉(xiāng)下種田,其余三個皆是將門。老二老三為國捐軀得早,就連先帝,都只是在當太子的時候見過他們而已。只可惜,兄弟四人之后,除了魏家如今的長子,其余的,沒一個真正成器的。
傳完洛依塵的旨意,阮歡便在魏國公的安排下歇了。他這幾日要快些了解南疆的情況,也要看看魏家到底是否堪當大用。
魏家三房的媳婦兒王氏今年才生了個閨女,魏老三見阮歡走了,忙不迭的回去陪老婆逗閨女去了。老四拉著他老婆,四處閑逛。老大還有軍務,見阮歡沒什么事兒找他,匆匆忙忙的回軍中了。老二瞧著他們的樣子,搖了搖頭,覺得這一個個的都沒大出息。
而此刻的京里,明國公府的管家匆匆忙忙的拖了人,求醫(yī)問藥,洛華安竟是一場風寒便要不行了。
“明國公怕是撐不過這幾日了,娘娘是不是,下個旨意慰問一下?”木槿得了信兒,便小心的問洛依塵。
洛依塵冷笑了一聲,道:“我若是不下旨慰問,他還能撐上幾天,別是聽了我的旨意,直接氣死了,那豈不是又要怪到我的頭上?”
她話音未落,李氏便進了門,恰巧聽到洛依塵剛剛那話,不由得道:“是讓你下旨慰問,又不是申斥。況且這個時候你如何申斥他?莫不是申斥他死的慢了?”
“不必下旨了,我今日出宮,去一趟明國公府。”洛依塵說罷,看了木槿一眼,木槿會意,自去準備車馬,見李氏看她,洛依塵方笑道:“我有日子沒見過洛華安了,他死之前,我總要問清楚幾句話。我就是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他親生的,憑什么洛清晏就能讓他偏心到骨子里,憑什么不是親生的洛清荷都能比我得他歡心,我就像知道,上輩子到底是欠了他多少錢?”
李昱欣看了看她,道:“有意義嗎?你去見他,罵他,哪怕是燒了洛府,此刻還有什么意義?過去得事情,你無論如何糾結,報復,都已經(jīng)過去了,你的童年終究是回不去了?!本拖袼砸詾榉蚱夼e案齊眉的日子一樣,終究,回不去了。
“太后今日來找我,想來并非為了這事兒,洛家如何,我自有分寸?!甭逡缐m并不理會李氏的勸說,洛家是死是活,她心里有的是分寸。
“先帝的妃嬪,無論是否有子,如今都還住在宮里,你的慈寧宮住了幾個安分的,其余的都在壽康宮。我想著,若不然開個恩,有子成年的,可跟著他們出宮開府居住。無子的,挑一些自愿的放歸還家?!崩铌判揽粗逡缐m的臉色,知道這話她沒理由不同意。
正如李氏所料,洛依塵沒理由不同意,一來是給李氏面子,二來,她也懶得理會那些女人。宮里人少了,還能省點兒開銷,免得一個個的說如今過得不如當年先帝在世時,合著黑鍋都是她來背了。
“此事姐姐思慮周詳,既然如此,今日便辦。我記得,八皇子近年也有十多歲了,雖說尚未成年,但出宮開府也使得,留在宮里早晚也是要出去的,就一塊兒辦了。姐姐以為,可使得?”洛依塵問李氏,但明顯,她就是不想讓段世寧在宮里晃悠,趕緊滾了的好。
李氏不知段世寧哪里得罪了她,又或是德妃惹了她,但反正是人家自己的兒子,也只得道:“既然如此,哀家這就回壽康宮著手辦了?!彼D了頓,又道:“八皇子今年,虛歲不過十歲,出宮開府,便要賜開蒙宮女,是不是早了點兒?”
洛依塵愣了一下,她這些年見段世寧的次數(shù)還不及見鬼的次數(shù)多,哪里記得他今年多大,聽李氏問,茫然得道:“早不早的,姐姐看著辦,想要就給他,宮里又不差這幾個宮女,別讓人說是我虧待了他。”
聞聽此話,李氏不由得也愣了。哪有這樣的親娘?但親娘都開了口,李氏也沒法說什么,只能自己看著辦了。
木槿見李氏出了門,便進屋通稟,往明國公府去的車駕已然備好。洛依塵用過午膳,也不曾知會世宇和陳子離,徑自去了洛家。
洛華安沒想到洛依塵會來,他甚至巴不得洛依塵不來。就像此刻,當朝太后一臉厭惡的站在他的床邊,道:“明國公不是說沒幾日活頭了嗎?如何還能說得了話,睜得開眼?可見是大夫所言不盡不實,誆了本宮?!?p> 這話聽了,誰要是還能有好臉色,那真是,天生得受氣包。但洛華安這么多年,卻是實實在在被洛依塵氣慣了,竟一臉你說什么我沒聽到的樣子。
見洛華安不理會她,洛依塵也沒了心情,直接皺著眉揮手讓眾人下去。木槿看了洛華安一眼,心道,這可是能關上門弒君的主兒,若是待會兒門一打開,明國公七竅流血,暴斃而亡,她也著實不覺得稀奇。
待眾人都出去,洛華安方開口道:“太后娘娘勞動來一趟,臣不勝感激?!彼D了頓,見洛依塵還是一臉嫌棄,又道:“臣記得,太后娘娘并非樂意委屈自己的人,又何必忍者脾氣跑一趟洛家?想來,是有話要問臣?!?p> “明國公果然,還是那么善于揣測上意。”洛依塵拖了凳子坐在床邊,看著洛華安又道:“我想問明國公,明國公膝下,到底有幾個女兒是親生的?莫不是本宮自幼被明國公撿回去,這些年才如此的不待見本宮。”
洛華安沒曾想她有此一問,不由得怔了一下,道:“臣娶楚氏頭一年,便有了娘娘。楚氏與臣之間的恩怨,娘娘想來也不愿多聽,但臣心下猶疑實屬難免。臣自己也不知道,膝下到底有幾個女兒是親生?!?p> 不曾想洛華安說得如此痛快,這話明擺著就是告訴她,楚鈺瓊嫁人之時,已然并非清白之身,故而這些年,洛華安一直懷疑洛依塵是否親生,但到底還是養(yǎng)大了她。洛依塵倒也不覺得這話是洛華安故意氣她,便道:“那我合該多謝明國公養(yǎng)育之恩了,明國公大度,懷疑不是親生都能耐著脾氣養(yǎng)大,本宮實在佩服。”
“太后娘娘從未認過洛家是母家,臣也不曾用心教養(yǎng)。洛家給娘娘十幾年的棲身之所,也得了這明國公的榮耀,算是,互不相欠了?!甭迦A安平靜的看著面前的女人,他對這個著實沒有什么感情。此刻,也不過就是形同陌路一般,所謂養(yǎng)育之恩,他自己也覺得根本拿不出手。
也的確,洛依塵十三歲入宮,如今已有十一年,洛華安與這個女兒見面的次數(shù)不過屈指可數(shù)。就算是十幾年前,尚在云杭之時,二人互不待見,見面便吵,父慈子孝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外頭忽然傳來女人的聲音,道:“父親!女兒來遲了!”
這聲音聽著耳熟,洛依塵與洛華安皆是一愣,如今這年歲,還能叫洛華安一聲父親的,要么是安辰的夫人洛蓉,要么,便是十幾年未見的洛清晏了。
洛依塵轉身開了門,當先看到的便是一身湖藍色衣裳的洛清晏。洛清晏與她十幾年未見,此刻忽然碰面,不由得愣住了。
因著洛依塵只帶了木槿出宮,故而并無人攔在院外,洛清晏能闖進來也是情理之中。她身后還站了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如果沒有猜錯,想來是云杭的富商石凝杰了。
“洛依塵?”
“洛清晏?”
許是多年不見,二人脫口而出。此刻的表情,并非惡狠狠的要計較往日的恩怨,只是一臉的難以置信。
“多年不見大姐,大姐還真是當?shù)闷鹈廊硕帧!甭逡缐m看著如今的洛清晏,不由得出口說了這么一句。
也的確,洛清晏如今已有二十六七,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仍舊明艷非常。石凝杰雖說是總兵府的少爺,但沒那文采科舉,便從了商。從商之后,也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世道,反而收了心,府中再沒納過小妾。初時還到之前的小妾那里過夜,后來洛清晏斂了大小姐脾氣,又有了兒子,他便實在給足了洛清晏面子。再后來,長了幾歲的年紀,石凝杰反而覺得洛清晏傻傻的可愛,竟就這么舉案齊眉起來。
洛清晏也不是半點兒數(shù)沒有的認,之前在家中何氏教的那些,她根本沒學會多少。同別人為難也都是何氏教的,如今沒了何氏挑唆,洛華安又時時不在云杭,她便也安心下來,做起了總兵府的少夫人。
一晃十幾年,洛清晏過的還算是舒心。石凝杰對她愈發(fā)好起來,投桃報李,洛清晏也敬重自己這個沒有什么文化,但總能賺到銀子的丈夫。夫妻二人都不是那文采卓絕的,吵架拌嘴也有,但多時還是恩愛和諧的。
女人過的好了便不容易老,洛依塵本身是個顯小的,此刻見了洛清晏,也不由得贊嘆一句保養(yǎng)得宜,瞧著仍如少女。
“三妹,也不見風霜?!甭迩尻淘拕偝隹?,才想到如今的洛依塵已經(jīng)是太后了,忙跪下磕頭,道:“給太后娘娘請安,太后娘娘吉祥。”
“大姐起來吧,既然,明國公親生的女兒來了,本宮也不在這里礙眼了。明國公,好生將養(yǎng),本宮與你的恩怨,一筆勾銷?!甭逡缐m沒有回頭看洛華安,而是說完便走,也不理會旁的。
洛清晏愣了一下,在石凝杰拽了她之后才想起來恭送太后。不過也沒人同她計較,院里哪還有洛依塵的身影。
洛華安也許久沒見大女兒,見洛清晏來了,也算是老懷安慰。石凝杰這個做女婿的也說得過去,此刻陪在洛清晏身邊兒,沒多說什么。
明國公洛華安,三日后卒于洛府。因著并無子嗣送葬,遠道而來的女婿便置辦了葬禮。雖說明國公是當朝太后的父親,當?shù)闷鹜馄荻郑概怂貋聿荒?,也就沒多少人上趕著去哭喪。
洛府的喪事辦的低調,洛依塵也沒有尋他們的麻煩。洛華安與她的恩怨,在她出門時洛華安那聲三兒喚出來的時候,已然一筆勾銷了。
的確,洛華安沒有真的愛過這個女兒,但是記憶中,很小的時候,洛華安也的確抱過她。后來,她的叛逆,洛華安的偏心,到底是讓那僅存的父女之情消磨殆盡。
沒了父親,我依靠誰?沒了母親,我仰賴誰?洛依塵想著,忽然笑出來。她這么多年,依靠的,仰賴的,從不是父母。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