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蜀山來客

　　陽光穿過樹蔭，灑落在林間空地，鳥鳴啁啾叩窗，萬物悄悄嘶吼，東方好似做了一個噩夢，終于睜開雙眼，蘇醒過來

　　一間小小蓬屋，低矮逼仄，地上鋪有篾席，東方小心起身，佝腰探望，下面乃是林間空地，原來身處樹屋之中，幻耶真耶，空虛莫名

　　東方從小窗鉆出，溜下樹來，回頭一望，好大一株空桑，樹屋搭建在旁逸斜出的幾條碗口粗的虬枝上，宛若一個空空的鳥巢

　　東方佇足相望，依稀良人手跡，暗嘆造化天然之奇，實在巧奪天工，渾然天成

　　一頭斑雕鸮振翅飛來，落在樹梢，定眼相望

　　灰白面孔，金睛烏瞳，耳上毛簇斜飛，鷹喙寒光閃曜

　　東方愛鳥如癡，長居賀蘭山丹霞峰上，以雕為伴，朝夕盡見金雕裂谷遨游，臨空搏雁，厲唳駭敵，回旋之英姿，令人嘆為觀止，故常模仿御風之技，俯沖之法，以為武學別開生面，另有洞天

　　也許是羽鳥轉(zhuǎn)世罷，東方亦不解這人鳥情緣

　　他伸手招呼，嘬嘬有聲，斑雕鸮倏地扇翅飛來，落在他的手臂上，昂首奮羽、頓爪探看

　　這叫架鷹，乃羽客的家常便飯、看家工夫

　　東方揚手振袖、雛燕翻飛，一手推送之間，斑雕鸮風馳電掣、辟空滑行、登時撲獲燕雛，自行飛落高枝、獨享美餐

　　孑然樹下、悄立良久，清風叩問、猶如夢鄉(xiāng)

　　忽聽得

　　纖足跫然，徑穿花徑

　　是何人

　　東方回首探望，一個人影從樹后閃了出來

　　四目對望，脈脈無語

　　涼風回旋，亂拂青絲

　　良久，復良久

　　悄悄，復悄悄

　　忽聽得一聲清唳，斑雕鸮振翅碧霄、逆風扶搖、盤旋數(shù)匝之后，飛落東方肩頭、顧盼之際、傲然雄視

　　玉兒降忍俊不禁，瑟瑟嬌笑、花枝妙顫

　　東方仰天長笑，一行清淚、飄落風眸

　　倆人徜徉林間，亦無絮叨，均覺身側(cè)斯人未遠，篤定清歡

　　空桑之下，驀見酒瓿

　　東方大喜之下，快步上前，一個樹樁、兩堵石凳、幾道清蔬，已是人世最好的風光

　　倆人把酒對坐，細數(shù)別來之情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兮

　　東方細細打量玉兒降

　　玉兒降螓首低垂，怯怯莫名

　　老娭毑，是你甚么人，東方淡淡問道

　　玉兒降吁然心安，侃侃道來，原來她幼時曾寄居在老娭毑家，當時一嫗獨居，待玉兒降猶如嫡孫，一老一小，相依為命

　　東方抬碗，一飲新釀

　　說道那天河灘廝殺，殊覺難解

　　勾弋散人

　　東方一驚，竟然是她

　　我原也不知，不過姑蘇謠重現(xiàn)江湖，何解

　　那姑蘇謠，說的是越女往事，世人都說，范蠡，西施泛海東巡，以求仙方，越女徘徊吳越艷巒麗水之間，愁思難遣，一日登臨妙高臺，但見三面峭壁，煙霧四合，俯瞰滔天江水迎面撲來，化作兩道飛虹，劃過天際，直殺東海，越女若有所悟，從此杜門謝客，精研劍法，化入篪音之中，妙成姑蘇謠之厲，綠媚未叩修真上界，莫解其中劍意，誠可悲也，故游仙率性之士，皆嘆息說，姑蘇謠從此絕矣，這個典故，東方焉能不知，今聞姑蘇謠尚有傳人，如何不驚，緩緩問道，我和她無冤無仇，何以遽下毒手

　　你名頭太大，鋒芒愈盛

　　她竟然是綠媚的弟子，她居然破解了姑蘇謠的劍意

　　玉兒降默然

　　你是誰，東方單刀直入

　　我乃伊蟾，辛奴兒第十七代苗裔

　　東方微微頷首，笑容可掬

　　莫衷一是，不露圭角

　　似乎波瀾不驚，云開見日，又似乎洞若觀火，無所遁形

　　又來了，一副洞悉萬有的作派

　　實在是有點討厭

　　玉兒降嘿嘿一聲說，你猜到了

　　不過稍加揆度罷啦

　　愿聞一二

　　隨意所出，釀中極品，仙流家事，如數(shù)敝珍，不是師長，便是宗親

　　妙極，那你說說我是何家何派

　　東方閉目冥思

　　若你猜到，算你一代天驕

　　東方微哂道，徵冊乃公認越教始祖，辛奴兒發(fā)揚光大，后越教又俗稱七仙教，你不是七仙中人

　　默然

　　你不是紅石灘的人

　　何以見得

　　乞活子弟，自有口耳相傳的手語切口

　　哼哼

　　你不是沅水排會中人

　　何解

　　逐利人，非仙家耳

　　那么我是

　　七星內(nèi)史

　　玉兒降這才肅然起敬，逸身丈外，盈盈斂衽說，千云岫屬下，阿七瑤光內(nèi)史拜見天師

　　東方亦起身還禮，原來是瑤光內(nèi)史，失敬失敬

　　驀地一陣逆流上沖，東方頹然坐倒

　　想是內(nèi)傷未愈，玉兒降忙扶他坐下

　　東方閉目療傷

　　玉兒降從袖中取出丹藥，喂他服下

　　又收了碗筷，到渠下洗凈，掛在樹洞之中

　　但見她拾丫上樹，伸手牽了東方，提溜上樹，鉆入樹屋之中，以為看護，內(nèi)中逼仄，倆人僅能錯身對坐

　　玉兒降看著這個男人，僅比自己大兩三歲，卻浪跡天涯，遍游宇內(nèi)，看起來風塵仆仆，眸染寒霜，心間忽生憐憫之意，只想好好守護于他

　　良人清安，一夜無話

　　翌日，東方大好，問起丹藥，乃岷山藥王天君敖鯤獨創(chuàng)秘學，祖上伊蟾烏蒙采藥，煉制妙法，玉兒降初窺門徑，小試神通，東方不免心下未安

　　區(qū)區(qū)何德何能，怎敢消受這無上靈藥

　　這算得甚么，將來你教我兩招天山折梅手，不就得了

　　你想學天山折梅手

　　你不肯么

　　阡云岫的絕學，也無窮盡

　　一句戲言耳，東方哥哥，你還當真吔

　　東方長吁一口氣道，不是我不肯，只是

　　但說無妨

　　天下盡多癡人，進去容易，出來難啊

　　你怕我走火入魔么

　　東方顧左右言他，咱們出去溜溜，尋些野味來

　　哼哼，小看人，玉兒降輕嗔薄怒

　　倆人溜下樹來，竟見樹下掛有一匹狼，毛色灰黃，油光發(fā)亮，顯是新獲獠獸，那琉璃雙瞳，兀自噴火，映射天光

　　東方大喜，拎了自去渠邊剝洗

　　玉兒降在林外草陂拾柴生火

　　一根樹枝串了新獸，橫在柴火上炙烤

　　倆人坐在火邊閑話家常

　　那虬髯，髭須二佬，倒也可愛

　　嘿，若不是他們搗亂，你有龍象護體，那篪音雖厲，亦未必洞穿天山御甲

　　今天這禮物，是不是他們的手筆

　　不知道

　　那勾弋散人

　　這一回不知將熔化多少時光，波及多少生民

　　東方默然不知所對

　　良久，嘆道，賢妹說的是，不過他們已經(jīng)來了，你已沒有退路

　　都說她是蜀中第一艷女，玉兒降幽幽嘆道

　　艷則未必，毒則蛇蝎心腸

　　她修真前俗家姓袁，大名紹珊，乃瑯中世家豪門嫡出之女，幼時生了一場大病，恰逢邛崍山寶泉仙姑駕臨瑯中，施以邛崍藥統(tǒng)偏方，這才漸漸好轉(zhuǎn)，這女孩兒也是福至心靈，仙緣深厚，當即拜倒在地，磕頭不已，求請收為徒兒，以侍奉仙姑左右，也是寶泉的幾個弟子皆已成人，身邊無人陪伴，有個善解人意的小鬼，倒也詼澹解頤，聊解寂寞，又見她家老少盡皆殷勤服侍，絕無不妥，這才答應(yīng)下來，攜她同返天蝎崖，后來她苦修道術(shù)，名頭漸大，人送一個外號，危月燕

　　賢妹學識，暗通星河，東方咋舌贊嘆

　　千云岫瑯?gòu)珠w中多有各派仙家秘史，以鑒天幕殺機之勸善罰惡，疏而不漏

　　厲害，不知小可是否有幸入閣

　　玉兒降橫了他一眼，撇嘴說，此乃天機不可泄漏

　　倆人談?wù)f之間，東方亦不時翻動樹枝，均勻炙透，又不時撒上井出青白鹽，終于熟透，濃香撲鼻，垂涎暗吞

　　東方撕了一只前腿，恭謹奉上

　　玉兒降甚是得意，取了烤肉，放在一截洗凈的木樁上，取出小刀，一點點割了，津津有味的吃起來

　　東方見火勢已頹，也不將烤肉取下，撕了一條后腿，便張嘴咬去，的是肉嫩汁鮮，甘肥可口，不禁搖頭晃腦，自夸自贊，老夫之手藝，堪比京師之神廚歟

　　似乎比庖丁解牛，也不遑多讓

　　玉兒降吃了半只腿肉也就飽了，東方吃了一只，意猶未盡，又掰下一只前腿烤肉，饕餮大餐

　　待得東方吃完，已是午后時光

　　花香陌陌，流風寂寂

　　倆人均感精力大振，興奮欲狂

　　忽聞一聲嘶嘶的咆哮，似乎就在身畔

　　玉兒降一驚，站起身來，定睛一看，東方雙眼通紅，倏發(fā)異光，好似猛獸俯身，隨時就要撲向獵物

　　玉兒降驚叫一聲，飄出丈外

　　東方一驚，靈光乍現(xiàn)，吁吁一陣清嘯，飄然上樹，一陣風去了

　　玉兒降豈能放他走遠，發(fā)足追去

　　追到河邊，但見東方屹立江中，抱掌成圜，逆擊滔流，掀起濁浪水壁，摶以龍象，頭角崢嶸，殺向天際，哪知不過數(shù)丈之外，紛紛瓦解，墜落江面

　　天山折梅手

　　最后一關(guān)

　　化雨成虹

　　實非人力所能為邪

　　又見他仰天倒下，隨波飄搖，渾然發(fā)顛，莫可名狀

　　玉兒降芳心大亂，如何是好

　　對仙家而言，克制心魔乃第一要義

　　絕學，也是心魔

　　小小獠獸陰魂未散，對凡人倒無大礙，但若撩動仙家心魔，猛虎下山，不可復制，必將釀成大禍

　　仙家有云，惟狂克念作圣，惟圣妄念成狂

　　正在煩惱無計之時，忽聞馬蹄嗒嗒之聲，回眸望去，兩匹坐騎徑自馳來，想是之前聽到嘯聲，尋主心切，一路辨跡而來

　　玉兒降大喜，拍拍馬額，遙指江上

　　青煙一溜煙下到江灘，鳧水涉湍，游到東方身畔，叼了衣袖，徑向岸邊游去

　　東方大大咧咧橫躺沙灘，吐出幾口濁水，眼望碧空輕云，競來撩撥，時而銀鯉戲水，倏爾瀛海怪獸，精彩紛呈，粉墨登場

　　正在百無聊賴，神游太虛之時，一聲厲嘶撲耳，東方嚇了一跳，翻身起來

　　一個俏生生的妙人兒映入眼簾

　　東方心生歉仄，竟訥訥不知所對

　　玉兒降上前，拉了他的手，輕輕摩挲，牽到岸上，生了一堆火，命他脫了外衣，晾在荒舶舷間，東方身著中衣，徑在火旁慢慢烘干

　　一時無話

　　葛根花，依然開的精精神神，藍意洇洇

　　說起李樵，不知那天酒后如何，玉兒降道，不妨，他已尋那些人去了，東方一驚，他單槍匹馬，只怕，玉兒降微笑道，你不知道，他有一個外號，叫做蝎虎秀士

　　蝎虎

　　就是苗家叫做四腳蛇的小家伙

　　檐蛇龍，東方哈哈大笑

　　原來李樵精擅飛檐游壁，又兼喬裝化易之技，端的是百變千影，神龍見首不見尾之慨

　　也是說來就來，一聲鷹唳悠悠，斑雕鸮御風飛行，數(shù)匝之后，停在東方肩頭

　　東方拍拍它的羽翮，從它的利爪上端取下一卷小小的帛書，展開一看說，她們來了

　　玉兒降接過帛書，只有四個字，速訪山神

　　倆人莫名其妙

　　東方冥思

　　玉兒降喚來二馬，藏于荒舶背風之所

　　何解

　　東方搖搖頭，難道是她們想擄獲山神

　　武陵千山萬壑，如何尋訪

　　想是已然露了行藏，不妨，向高處尋便是

　　倆人也不回樹屋，攜斑雕鸮鉆進木舶艙中，和衣跏趺，就此對付一宿

　　不三宿空桑之下

　　亦表游俠墨系之本意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