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廊橋儺魘

　　石版街，來鳳集

　　赤鵠樓頭

　　東方，玉兒降金樽淺淺，言笑晏晏

　　青案上序列擺放時令佳肴，乃是

　　素炒新韭

　　艾蒿煎餅卷

　　干煸肥蕨

　　黃姑魚

　　炭火煨冬筍

　　云林鵝

　　酒乃洞庭坊間新釀

　　倆人逐一品嘗，殊為陶醉

　　一問跑堂，不禁咋舌

　　這三筍乃是天目筍，歙郡問政山筍，本地冬筍煨竹雞湯以成其妙旨

　　那黃姑魚，是洞庭銀魚，以紹酒漬透，大火蒸而酣之

　　最是那云林鵝，更為繁瑣以憑造化，說是用整鵝一只，以鹽均漬其腹，青蔥一把填實，又以蜜酒通身遍涂，才在鐵鑊中置酒，以竹箸架空，鵝置酒上，又用白茅二束，緩緩燃盡為度，待稍涼，將鵝翻身，再用茅一束，待其自燼，切莫撥弄

　　東方嘖嘖贊嘆，二人爭相下箸，鵝爛如泥，妙不可言

　　酒酣之際，說起蜀山大隊已西向邛崍，惟勾弋攜二婢一路北上，殊為不解

　　遮莫是奔我千云岫而來，玉兒降驚道

　　區(qū)區(qū)三人，何能為也

　　玉兒降默然

　　東方閉目運思，潛心推算

　　何解

　　應(yīng)是桐柏山

　　桐柏之巔有一個應(yīng)龍?zhí)?，一伙流人嘯聚于此，牽頭的乃是曾做過東夷校尉的江無畏，聽聞此人出身于極北姑射山鴻鵠客門下，亦是一條響當當?shù)娜蝹b豪右，玉兒降淹博各家譜系，亦甚好奇，問道

　　她要干么

　　誘降桐山客

　　天蝎教稱霸蜀漢，還要東進兩湖，遮莫這藍家竟又覬覦中原之志

　　這勾弋是藍家的人罷

　　是重晷的師妹，天蝎九子之五

　　人稱藍重晷道術(shù)高深，武學(xué)湮通，已然獨步天下，東方欲窮究竟，虛心叩問

　　僅以之五，可窺之一乎

　　正待賢妹指教

　　玉兒降這才條分縷析，細細道來，那重晷乃閬中人氏，閬中素有閬苑仙境，巴蜀要沖之譽，嘉陵江繞城而過，風(fēng)光旖旎，原是帝國西南一方風(fēng)水寶地，這藍家世居于此，乃百濮之祖廩君后裔，在秦惠文王九年，縱橫家司馬錯宣揚得蜀即得楚之議，并統(tǒng)隴西軍經(jīng)石牛道南下，與巴蜀聯(lián)軍在嘉蔭展開決戰(zhàn)，聯(lián)軍兵敗，嬴秦遂據(jù)巴蜀，置巴郡，以開吞沒天下之始

　　巴蛇食象，重見天日乎，東方嘆道

　　民間或有傳說，一巴蜀靈虬，赤身金瞳，遇白象而噬吞，經(jīng)過三年才吐出象骨，修道的人無意撿到，研粉服下，白毒不浸，真元大化，若有靈犀通明，可以妙解天玦

　　竟難道藍家藏有靈骨，玉兒降遽然有悟

　　閬中豪門，世尚秦女，這重晷乃嬴女之后罷

　　乃始皇嫡長子扶蘇庶妃之后，第三十六代母系苗裔

　　扶蘇尚有后人，東方亦甚好奇，脫口而出

　　玉兒降悠悠吟唱

　　山有扶蘇

　　隰有荷華

　　不見子都

　　乃見狂且

　　山有橋松

　　隰有游龍

　　不見子充

　　乃見狡童

　　這是一首春秋時鄭地民歌，說的是癡男怨女后山私會時，少女嬉笑俏罵的言語，山間長滿茂盛的扶蘇花樹，池塘里又見清艷的芙蓉，沒見到牧神子都喲，偏生見到你這個小狂徒，后四句循環(huán)往復(fù)，意思大致相仿，游龍是一種名叫水葒的水植，子充乃古時一良人名號，聽來清新活潑，天真有趣，東方略解詩三百，自是明了，敬候下文

　　扶蘇是始皇嫡長子，他母親來自鄭國，在秦宮中時常吟唱故國風(fēng)謠，故始皇將長子取名扶蘇，寄望他茁壯成長，欣欣向榮，玉兒降續(xù)道

　　此子協(xié)蒙氏筑勾萬里長城，屢敗犬戎，匈奴，又聞他親民柔術(shù)，實乃英明神武之主也，東方亦嘆道

　　玉兒降盈盈起身，款款襝衽道，謝過角宿星官

　　東方跪坐還禮，原來湘人純樸，雖深山小鎮(zhèn)亦循古禮，酒菜置幾，席地而坐

　　也是靈光乍現(xiàn)，東方驀地猜到，原來阡云岫乃是嬴氏正朔后裔，不禁肅然起敬，復(fù)起身唱頌，小子貽笑大方邪，恕罪，恕罪

　　阡云岫共有七位天女，乃魁星天樞、天璇、天璣、天權(quán)，杓星玉衡、開陽、瑤光，人稱七星內(nèi)史，內(nèi)為大內(nèi)禁地之意，史亦通使，外出傳道為雪神之使徒，之稱內(nèi)史，是指云端修證、道統(tǒng)秘錄之煌煌大信，長此以往，阡云岫竟隱隱化身湘人隱修士眼中一盞永遠不滅的心燈，慈航普渡、萬水千山

　　玉兒降又是盈盈施禮，淺笑道，什么都瞞不過狡童天師么

　　倆人拊掌大笑，似乎心有靈犀，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玉兒降舉杯敬道，東方哥哥，我真是服你啦，只是不知你是怎么猜到的

　　兩人連觴一飲而盡

　　這有何難，我太昊帝國歷來修史不輟，自殷商以降，文脈從未中斷，此乃皇室特權(quán)，以表奉天應(yīng)運，天命在身歟，嬴氏失國，非扶蘇之過，既存苗裔，必自省浩浩天命斗轉(zhuǎn)星逸之機，以延續(xù)宗廟之福祉也，瑯?gòu)窒杉?，豈是虛妄，東方一一道破

　　行萬里路的人，亦非虛妄耳

　　二人相視一笑，把酒盡歡

　　這七星內(nèi)史之首，天樞，與那重晷皆是扶蘇之后，卻不知如何稱呼

　　我家柳葉與那天蝎教主原是中表之親，當喚他一聲表哥，不過嫡庶之間，云泥之份

　　嘿嘿，厲害

　　柳葉，是湘人奉神契約定，自母系氏族以來，流傳有序的夷王尊號，阡云岫仙家在湘中各地開設(shè)書院，啟發(fā)蒙童，胼胝親耕，又廣施化外奇卉，普救眾生疫厲，故湘中苗家，鶴族各落，皆以七星內(nèi)史為天女下凡，共拜七星之首天樞，以為神明，隱然化身兩湖民間的教主

　　天樞內(nèi)史，湘人均呼稱柳葉

　　阡云岫素有仙家北斗之譽，權(quán)衡江湖正邪仙魔之紛爭，發(fā)揚九州天道薰風(fēng)，海晏廓清的浩浩榮光

　　玉兒降望向天邊，悠然神往

　　上神乘光，是謂照曠，至命至性，萬物復(fù)清，天地樂而寥廓混一，東方幽幽吟唱

　　這是南華真人藉小仙之口，抒發(fā)襟臆，說那至上神人御乘流光，虛澈曠達，欲以窮竟性命，物歸原始，以成泱泱九州福地，風(fēng)俗大化，永樂無極，東方以之歌詠七星之光，柳葉之華

　　玉兒降明眸少睞，粲若星光，作豪客拱手狀，羞道

　　區(qū)區(qū)忝居七星末座，愧不敢當，我家柳葉，那才是煌煌玉女，翩翩驚鴻，湛然乎不在群芳之列

　　石榴裙下，傾倒多少豪杰，東方嘿嘿笑道

　　玉兒降撇嘴道，孟浪之徒，所在多有，偏有兩人窮兇極惡，癡人說夢

　　聊且與聞，以佐酒興哉

　　一是丹鶴磯的勾曜，陰魂不散，咄咄逼人

　　鶴統(tǒng)城郡候

　　正是，另有一人是青衣山西樓樓主

　　人稱西方白虎七宿之六，觜宿星官，夏炎

　　不是他又是誰，此人原本也是一介書生，在上京游學(xué)時與柳葉姊姊同窗之誼，一見之下，癡迂成狂，終于情毒入骨，不可救藥

　　東方悚然而驚，各路仙家，各有心魔，情欲之流毒，竟至于斯，不禁瞥了玉兒降一眼，正襟危坐

　　玉兒降格格笑道，你怕墮入我的彀中么

　　賢妹端莊儼然，小小狡童哪敢褻玩焉

　　呵呵，柳葉風(fēng)華絕代，才有忒大魔法，我怯怯一村姑，何用堅壁清野，涇渭分明

　　東方雙手舉杯肅然敬道，吾妹何處此言，在下數(shù)遭危難，全憑賢妹拔刀相助，妙手回春，別說你嬌艷溫婉，冰雪聰明，就是尋常女流，我也是一般的傾慕欣賞，不敢違逆，以為驅(qū)馳

　　玉兒降一聽之下，豈有不知他的意思，不禁耳熱心跳，螓首低垂，訥訥無言以對

　　半晌，顧左右而言他，你說這勾弋興師動眾，只為訪我苗家山神，這山神不知又是何方神圣

　　東方沉思片刻，悠悠說道，苗家傳說始祖乃是蝴蝶姆媽，這蝴蝶嘛，其實大有文章

　　快說，快說

　　我幼時曾聽師父說過，我太昊大陸有三大瑰寶，護佑兆民，永續(xù)國祚

　　三大瑰寶，瑯?gòu)珠w藏書富甲天下，我自幼浸淫其間，怎地從未聽說

　　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當年恩師語焉不詳，不過隱約記得，說是某個彗星之野，似有銀河來客，隕落在萬年冰川之窟，雪藏冬眠于帝國靈魂棲息之所，守護宇宙之心，乃我帝國的第一秘密

　　宇宙之心

　　皇皇道統(tǒng)也哉，吾往圣之絕學(xué)，實已破解天心

　　太乙真君

　　賢妹說的是，巍巍昆侖，浩浩天玦，太乙真君，乃我帝國千秋萬世之神祗邪

　　那銀河來客，在昆侖山，何以我佤屋山又見仙蹤

　　蝴蝶之翼，飛虹之光

　　破繭化蝶，世間本是魚龍混雜，凡圣同行啊，玉兒降悄然嘆息

　　玉兒降話鋒一轉(zhuǎn)，東方哥哥，卻不曉你師父是何方神圣

　　也是瑯?gòu)珠w女習(xí)性使然，隨時遍訪天下仙家行蹤，以待來日錄于卷宗

　　吾家恩師姓景，尊諱一個陀字

　　玉兒降閉目檢索，按部就班，緩緩道，景陀，天山門下第二十九代大門徒，于十六年前隱遁青州別府，是如今閉關(guān)蝸牛庵精研道術(shù)，嗯，屈指算來已有三年光陰，之天山宗主，程道訓(xùn)仙姑，的師兄

　　東方拇指一豎，贊道，吾妹賢哉，女尚書也

　　尊師身上亦有甚多未解之謎

　　且說無妨

　　聽聞他堅拒玉壇果位，將宗主寶座讓與師妹，殊為難解，另有傳聞?wù)f他曾泛海東巡，以求長生仙機，后攜異香歸來，遂復(fù)湮沒蕓蕓眾生矣，似乎仙家擔(dān)當，未為煊發(fā)

　　東方垂首默想，良久無語

　　玉兒降妙目流轉(zhuǎn)，芳心惴惴

　　因為他深深的愛著一個人啊，東方倏爾抬頭，望向玉兒降

　　程道訓(xùn)

　　東方黯然點頭

　　天山隩簪真人門下，人才濟濟，私慕道訓(xùn)的，恐怕屈指難數(shù)罷

　　賢妹說的是，聽恩師言道，當年在天山修業(yè)的俊士，頗負盛名的就有許沖，裴麗裳，宗條，尉遲貅都等一流修士十余客，都是景慕真人仙范，前來參學(xué)問道的地方豪門，貴胄公子

　　那道訓(xùn)尚未及筓，情竇懵懂，恐怕不致荒廢術(shù)業(yè)罷

　　我恩師乃天山大門徒，見她疲于應(yīng)酬，就將她送到后山秘魔巖清修，以化外障

　　這不是很好么

　　唉，東方一聲長嘆

　　又過了片刻，這才幽幽言到，也是天意莫測，洞洞熒熒，那天吾師正在巡邊，驀見一頭兀鷲悲鳴之聲，在我天山修士眼中，鷲乃七大神物之首，趕將過去，便要救治，那知此乃調(diào)虎離山之計，他見靈鷲翼藏蜚蠊箭創(chuàng)，忙取藥篋，割肉取箭，上藥縛治，待得他攜鷲歸來，發(fā)現(xiàn)秘魔巖印巖早已滾落一旁，幻窟門戶洞開，道訓(xùn)已不知去向

　　此女，唉，玉兒降不知說什么才好

　　后來我?guī)煾付砰T謝客，領(lǐng)受責(zé)罰

　　也不知是誰拐走了她

　　許，裴，宗，尉遲四大參猻，也是一夜之間憑空消失，不知去向

　　后來呢

　　不知怎地，又過了大半年，她竟自行歸來，在真人膝下長跪請罪

　　玉兒降幼幼欷歔

　　也不知是真人對她溺愛護犢，還是情有可原，竟讓她重列門庭，應(yīng)她求請，徑入秘魔巖，妙悟大法

　　天山衣缽，的非凡種

　　兩人閑話家事，不知不覺，飯菜已殘，酒瓿已空，玉兒降從包袱中取了銀兩，下樓付賬，出門一望，暮色已深，天際陰云翻滾，冷漩撲面而來，東方嘬嘬吹哨，二雕飛至，倆人攜手雕侶，鶣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