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札什倫布寺

　　東維錯，源自岡底斯山冰川融雪所匯聚的一條小河，妍多霞曲，從雅隴雪山迂洄而來，注入東維歧地，澤被札什地方各落藏民，柳葉，東方飲馬東維錯湖畔，東方下了皮靴，赤腳競逐千重碧浪

　　又有本域傳說，這雅隴雪山原是梵天諸神游獵之所，不知何時來了一個叫猰貐【猰貐yà yǔ，太昊大陸一魔界神祗】的低階庶神，也稱窫窳，偷偷隱居于此，它是燭龍之子，一矜龍角虎身的神力桀士，猰貐原本單純善良，后來竟被二十八宿之一，名叫危的惡神戕害，這危鳥頭人身，手持木杖，實在是無惡不作，天帝不忍燭龍哀愍，乃命十巫以不死餌藥將猰貐溯元復(fù)活，那知猰貐竟改頭換面，獸性大發(fā)，變成一階魔性兇殘，喜食人類的妖怪，一度盤踞在象雄梵界以東數(shù)千里之遙的雅隴雪山的罅隙之中，乘夜黑風(fēng)高之時，下山擒捉落單的壯年男女，吸食無量骨髓精魄，化煉獸性魔法，妄念銀河諸闕蔌根正果

　　雪山之下，散居各落的不少雅隴山民陸續(xù)失蹤，經(jīng)過摩尼神教披風(fēng)修羅的一路查訪，終于尋得蛛絲馬跡，這才上奏梵殿山庭父，索南彌拓召集諸神彝議，終于眾望所歸，拜上部座寶光靈戈王斯郎仁波切為八部天龍御師，前來擒拿藏身雅隴冰宮的猰貐煞神

　　這大殺才竟遁入雪山心腹之中，修煉火焰秘譜，待到神通大勘，破壁而出，化身赤焰僮子，盡褫無數(shù)天龍諸子，一時妖風(fēng)勁吹，塵囂甚上，自稱御世至尊天王，領(lǐng)天上天下無量隱修不渝之異類或山魈蝶魅

　　后來斯郎仁波切只好親自披掛上陣，提一桿白蠟爛銀戈，胯了一頭青牛，便要上前捉對廝殺，那知那青牛望見狡童調(diào)頭就跑，原來赤焰郎君騎了一部小山般的寮象，兇神惡煞，統(tǒng)統(tǒng)煙塵亂起，又見他手舉一把開天辟神斧，眥睚殺來

　　各部天龍均已掛彩，只好眼睜睜看二騎刮風(fēng)般去也

　　也不知怎么回事，過了半天斯郎挽青牛熙熙然歸來，八部天龍忙問究竟，斯郎澹澹一聲，引其歸位耳

　　這個故事當(dāng)然又多種版本，柳葉，東方無暇細(xì)究，一問湖邊禮拜的藏民，才知斯郎仁波切并非駐錫寺中，而是云游雅垅各落，宣教療毒，點渡眾生

　　二人聯(lián)袂徘徊湖畔，也無罣礙，但見碧空如洗，垂云眠風(fēng)，婀娜觸手可得，均感心滿意足，無虛來過

　　正在愜意之際，忽聽得一聲悲嘶，回眸望去，竟是青煙引頸呼喚，二人忙過去安撫探究，青煙無事，倒是霞曲一瘸一拐，似乎后足蹶蹄，東方忙下身細(xì)看，竟見霞曲后足右蹄洇洇浸血，柳葉遞上一條羊毛佩巾，東方把這條溫軟幽馥的縤矜緊緊纏在霞曲受傷的蹄上

　　想是之前跋涉古道時就已受傷，在湖邊溜達(dá)之際，寒湖凜冽，浸淫病足，終于一發(fā)不可收拾

　　倆人忙整飭行頭，牽了愛馬，徑直來到當(dāng)?shù)剞兴?，又拐進(jìn)東首一個漱石小巷之中，窮盡巷尾，原來鬧市之側(cè)，竟是別有洞天，蔭藏一緯中原格調(diào)的小院落，一爿叢生鳳尾竹把小院環(huán)抱其中，這修篁稈小葉細(xì)，倒似天然屏籬，把庭院與外界隔離開來

　　幾麓白墻青瓦的小屋，坐落在兩株亭亭兀立的銀杏樹下，霎霎迷離，好似回到湘西的鄉(xiāng)下，小家碧玉初長成，藏在野村無人知，似乎隨時都會有一個小姑娘從屋里飛出來，歡聲笑語，素顏相見

　　但聽吱吱一聲，柴扉開啟，出來佝僂老嫗，左手巍捻金迭輪，慈眉善目，口誦禱僉，延請圣使蒞臨

　　倆人進(jìn)得院來，柳葉挽了老嫗胳膊，喚一聲莫拉，請教何方人氏，老嫗一一說了，原來是良蛤的姆媽，如今和兒子住在蕃市西頭的老屋，這是當(dāng)年教主清修的精舍，已然空置多年，她每天都會過來坐坐，打掃庭除，修剪花草

　　東方忙過來見禮，說是幾天前曾見過她的兒子，不知如今何在

　　柳葉嘖嘖顧盼，暗暗稱奇，不過進(jìn)藏廿日有余，他已然簡明對話，差池可解

　　莫拉說是兒子現(xiàn)在莊園種植葡萄，要過一陣才回來，驀地哎唷一聲，望見霞曲的后蹄包扎了白巾，似乎隱隱滲出血痕，說是造孽，造孽，拉著柳葉的手，輕輕的摩挲，幽幽道，你放心，這里有一個神醫(yī)，不但看人，也給牲口看病，我這就去請人家過來哩，莫拉手轉(zhuǎn)鎏金筒，念念有詞，顫顫悠悠碎步去了

　　東方忙卸下鞍韉，又摸到后廚，徑通馬廄，尋了一把銹斧頭，稍加修飭固定，見檐下堆了一垛滾木，便劈了幾截，鉆進(jìn)廚房，又火折點燃枯枝，望灶膛生火，在后院一口井中打了幾挑水，洗凈大鍋，倒?jié)M一鍋清水，望灶膛扔了幾截杉木片垛，這才來到前院

　　神醫(yī)已至，正在給霞曲上藥包扎

　　但見他五短身材，肥肥胖胖，額后梳了一條油光發(fā)亮的短辮，一雙小眼瞇成一條縫

　　神醫(yī)叫江白多吉，乃是札什倫布寺住持堪布江白赤烈的俗家弟子

　　柳葉一邊引介神醫(yī)的家數(shù)

　　堪布，乃是藏傳梵教法王的別號

　　多吉，金剛的意思，堪布江白赤烈把法名中的兩個字賜給了他，想是座下護(hù)法嫡傳

　　江白多吉悠游馬術(shù)，話說這霞曲的來歷，原來這白龍馬來自蔥嶺的赤霞流祉，乃是當(dāng)年天山玉龍飛劍親叩蔥嶺訪得的異度空海龍騅，和天蝎崖的踢云烏騅并稱天下雙駿

　　東方接話說，是天街馬政邵太仆和玉龍飛劍景先生共赴蔥嶺，才訪得的

　　江白多吉嘿嘿笑道，那衙門太仆，豈能與天山真人相提并論，再說若不是玉龍真人親叩化外流祉，那邵長生焉得一步登天，曝的大名

　　你識得景先生麼

　　是，我小時候與真人確有一面之緣

　　何有以教我

　　景先生曾路過借宿在我家中，見我歡喜曇教笈帙，又略通馬語，便把我推薦給斯郎仁波切，斯郎仁波切又把我推薦給堪布江白赤烈，后來先生又一次托人帶來了一部叫做靈樞的醫(yī)書，這才成全區(qū)區(qū)敝人一點方術(shù)

　　話說之間，江白多吉已然包扎妥當(dāng)，東方忙端來一盆水，江白洗手坐下

　　柳葉早已言笑晏晏，奉上茶來

　　茶是無量山的普洱，雖是新茶，卻也清新恬淡

　　乃是永昌府云嶺地界的白蠻神廟長老季勒所饋贈的禮物，季勒與東方，柳葉一見如故，更是和東方拜為異姓兄弟，他年長東方十歲，故喚他一聲神廟哥哥，這南中四詔各蠻慣例習(xí)俗，均稱長老纛號，神龕，神社，神廟，神窟，人稱龕社廟窟，雄鎮(zhèn)天南，天街所設(shè)官府，不過區(qū)區(qū)一擺設(shè)罷了

　　三人圍坐藏家釄?zhí)偬梢危朴伍e話

　　霞曲也是流祉靈光，俯首低鳴示謝，一搖一擺的跟青煙徑往后院馬廄去也

　　又說起這空海龍騅，何以遭此一劫

　　但聽江白多吉侃侃道來，原來霞曲竟是被毒蛇所噬

　　柳葉，東方大驚之下，俯首諦聽

　　所謂空海龍騅，乃是千葉銀河衍化無量紀(jì)之后，洪荒板塊漂移至三疊世，拜占庭帝國尚且天地玄黃之夜，所濱彌度西海衍生一種僪世幻龍，龍族的后裔，憑其前世西?；谬埵兰?，空海彌渡，水族皆從其召喚，聽其調(diào)度

　　柳葉，東方聽得津津有味

　　這霞曲之名，乃是柳葉來到天空之域，見坐騎天性愛水，便信口取了一個名字，想它自幼水性神通，常常獨自溜下山門，徑望洞庭浩淼深處漂泊，似乎與湖中水族忒地有緣，暢游之際，蝦兵蟹將從其巡弋，煞是熱鬧，今天才知原委，不禁好生歡喜，躬身受教

　　東方起身一揖，請教道，先生憑空虛度，窮極時間之墟，小可實在是醍醐灌頂，大開眼界，只是不知其所以然哉

　　江白多吉亦起身還禮，嘿嘿笑道，雕俠何必多禮，敝人在中原游歷多時，也與聞七宿盛名，今天方得一見，端的大慰平生，但有所問，自當(dāng)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二人相看大笑，這才寬袖落座

　　江白多吉悠悠言道，在下聽聞雕俠窮極四海，遨游八維，也是心向往之，或是各有際遇，那一年浮游幽州邊外，投宿客店之中，見到一個參客，說起北國人物，那人夸說北極姑射山之巔，駐又一簪布衣天子，白衫鶴氅，點化上根卿云峻流，我當(dāng)時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徑直孤身單騎，窮叩天際冥謫之所，不料朔極無常，苦夏遽降暴雪，坐騎竟是抵受不住，倒斃在雪暴之中，一時茫茫雪海，我躲在崖下獸穴之中，與一尾蠪蛭比鄰而臥，瑟瑟顫抖，呼號無門，渾不知天地造化，酷烈至此

　　柳葉，東方對望一眼，煞是詫異

　　那蠪蛭乃是北冥遐荒的神獸，出沒于鳧麗之山，其狀如狐，又九尾、虎爪，音如嬰兒，也食人

　　江白多吉欷歔言道，我倆篩糠答答，仄仄對視，我見它淵琉湛湛，似乎并無惡意，也就運功煉氣，稍化酷寒，那蠪蛭遁入窟中，不久竟見它銜了枯枝松毛過來，我忙從懷里掏出火石，又以隨身銆刀燧石取火，那蠪蛭倏爾鉆進(jìn)雪暴之中，少時返回，已然凍得全身僵硬，鼻青臉腫，竟見它口中銜了一條馬腿，我也是暗暗佩服，在雪暴之中，倏去倏回，還撕下一只馬腳，的是了得，也顧不得多愁善感，便將蠪蛭兄拖到背風(fēng)溫暖的所在，又銆刀割了幾條馬腿筋肉，串在一根松枝上，手把了遞篝火上炙烤

　　東方颯颯笑道，有趣，有趣

　　我倆吃了松炙馬肉，精神復(fù)振，當(dāng)晚蠪蛭兄竟歸窟穴深處，不復(fù)相見，正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之慨，我也是手忙腳亂，當(dāng)時也沒有仔細(xì)打量于它，如今回想起來，對它的形貌尊容，還真有點說不上來

　　二人點頭諦聽

　　那北極風(fēng)暴也是說來就來，說去就去，轉(zhuǎn)圜自如隨手遮天，翌日出來一看，竟是金烏騰空金烏瀉，萬里無云萬里天，我對窟作揖別過蠪蛭兄，又是一路跋涉，終于來到傳說中北冥洪荒的藐姑射真人之所

　　相傳姑射真人乃掌雪之神，又說列姑射山在海洲之渺，有神人出焉，吸風(fēng)飲露，不食五谷，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偎不愛，仙流稽首為之臣乎，柳葉幽幽一句，那北冥海很大罷

　　是，那巍峨姑射掩映在天幕云深之所，又有無盡北極光云端瀉下，好似水晶宮闕，魔幻瓊府

　　那布衣天子，是天下四大太閣經(jīng)師之一的鴻鵠客嚄

　　我見那姑射山遠(yuǎn)在大海深處，無能飛渡，正在徘徊之際，卻見到一襲白衣人正在海邊礁石危坐垂釣，不禁大喜之下，也無暇細(xì)想，忙上前拜見，請求示以一葦點渡

　　那人說是住在極光村，便邀我前往一敘，我見他鶴發(fā)童顏，風(fēng)姿高潔，也是肅然起敬，便隨他來到極光村，在一隅黃檗林雪陂下，一維院子，均是半穴居式冰屋，可以暫且棲身于此，白天在黃檗林山颙天然穹頂寒釼窟，但見數(shù)百白衣修士在此諦聽一介上師教授洗心經(jīng)妙術(shù)，正是海邊垂釣之人，說是叫做箕宿子，乃是鴻鵠客座下次席衣缽傳人

　　卻不知鴻鵠客的淵源來自何處，柳葉甚是好奇

　　似乎出自廣成子一系

　　古之上界仙人也，居崆峒山煙霞之所，軒轅氏聞而訪之，問至道之要，廣成子默然良久，而嘆道，爾治天下，禽不待而遷，草木不待而凋，可以語至道乎，軒轅退而靜思三月，復(fù)叩請之，終于得聞治身御世之真教參契，后世或稱太乙老君之幻身，柳葉按圖索驥，溯源藐姑射山道術(shù)之濫觴

　　你識得西麟子穆廣陵麼，東方梳理頭緒

　　崆峒矩子穆廣陵，當(dāng)時也在北極村寒釼窟參修魔法，江白多吉語出驚人

　　魔法，不是道術(shù)，東方驚嘆

　　是魔法

　　他是

　　他乃是鴻鵠客座下關(guān)門弟子，藐姑射三子之三，也是桐柏校尉江無畏的師兄和推手煉師

　　所謂推手，乃是修煉魔法時，更高修為的同伴結(jié)印釦掌共鳴，打通重關(guān)

　　他們與匈奴，峴俾，烏桓的關(guān)系如何，柳葉不愧博弈高手，高屋建瓴的一問

　　似乎有教無類，普度眾生，亦有民間奉若神明

　　驀地幾聲咻鳴傳來，東方忙起身徑往屋后給二馬添加飼料，又在灶膛扔了數(shù)垛薪柴，這才回到院落，兮兮落座

　　你們是不是擇路繞道，避開了一個大峽谷中的村莊，江白多吉一語勘破

　　柳葉，東方相覷，默然，點頭

　　是簋蛇

　　東方嘿嘿笑道，先生神機妙算，罕有其匹

　　這是一種劇毒修蛇，原產(chǎn)南越叢林深處，又稱小莽烙鐵頭，見血封喉，端的是夢魘之淵藪，乃是蟄伏雅魯藏布江邊一落蛇谷的潦人簋家之蠱術(shù)，這小魔頭一般在夜間發(fā)動偷襲，凡遭嚙噬之人，從無復(fù)睹第二天的太陽

　　想是被霞曲識破了它的伎倆，致遭毒唌，東方幽幽嘆道

　　空海龍騅乃是三疊世幻龍的后裔，本是百毒不侵，毒豸辟厲，想是它護(hù)主心切，上前一頓踩踏，更是深入林中簋蛇藏身的草莽間盡絕蛇種孵卵，這才遭到母蛇反噬，不過龍騅天生異血，頗有自凈療毒之稟賦，又得雅垅雪山圣湖靈露洗滌，當(dāng)無大礙，必能渡過此劫

　　柳葉清淚行下，與東方雙雙起身長揖到地，拜謝神醫(yī)悲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