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想到當(dāng)年的那一場交易,顧老夫人也瞇了瞇眼,神情有些落寞而哀戚。
時值正午,暖日熔熔的金光濾過樹梢,從檐角邊緣直灑了下來,空氣中隱隱可見陽光掠過的數(shù)道金線,那金線劃得筆直,又似能將世間一切照得纖毫畢現(xiàn),顧老夫人甚至能看到微小的塵粒在那數(shù)道金光中飛揚。
微風(fēng)拂過,送來花的清香。
顧老夫人斂了斂眉,看向滿院種植的花草,正是冬雪寒梅芬芳殆盡,夭桃報春時,滿園各色桃花開得如火如荼,芬芳正艷。
“詩經(jīng)里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除了形容女子之美,是不是也暗喻著時光之交替,時事變遷,就像這桃花的顏色,由淺入深一樣?!?p> 顧老夫人忽然感慨了一句,她身邊長發(fā)黑袍正長身玉立著的人不禁一笑:“老夫人近來多有些憂思感懷了?!?p> “憂思感懷?那是好,還是不好?”顧老夫人又問。
那人又笑了一笑,答道:“那要看老夫人修的是什么道,時下晉人名士多以傷感為美,講究‘悲當(dāng)痛哭,喜當(dāng)高歌’的情感外露之態(tài),不過,老夫人應(yīng)聽說過,莊子妻死,莊子鼓盆而歌,唱曰‘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生者,乃所以善死也?!医痰婪ㄒ灿兴裕松喽?,何不及時行樂?”
老夫人甚喜,作出一幅如醍醐灌頂?shù)臉幼樱亓艘痪洌骸疤鞄煿荒颂焱庵?,聽君一言,吾心甚悅??!?p> 那人微微頷首,笑而不語。
這時,老夫人抬起頭,望向了院子的垂花門處,就見周嫗帶著幾名仆婦匆匆的向她走了來。
那人連忙躬身退后,行了一禮道:“老夫人,有人找,那貧道就告辭了?!?p> 顧老夫人卻伸手制止了他,道:“天師若無事,不如留下來聽聽又如何,我顧府還要仰仗天師之盛譽(yù),渴望時常沐浴傾聽呢!”
那人笑著不再言語,但也默認(rèn)留了下來。
這時,周嫗已行至顧老夫人面前,先行禮道了一聲:“老夫人!”
顧老夫人便問:“你去了一趟祠堂,可有發(fā)現(xiàn)那丫頭有什么異常?”
周嫗忙接過身邊仆婦手中一疊佐伯紙,緩步上前,遞到了顧老夫人的手中。
顧老夫人接過之后,先是粗略的一掃,顰了顰眉,旋即那目光便緊緊的鎖在了那紙上密密麻麻的字體上面,臉色如她所料的越來越沉。
“老夫人,這便是十一娘子抄寫的經(jīng)書!奴趕到祠堂時,十一娘子人確實是跪在祠堂之中,不過,祠堂外看守的李嫗與趙嫗卻已睡著,奴不相信她一整晚都跪在祠堂,老夫人且看她寫的字……”
周嫗話剛說到這里,就見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從老夫人手中取走一張佐伯紙,嘆了一聲:“好字!”
周嫗不覺一愣,神情尷尬而錯愕,好字?
這樣繚草的字還叫好字?
就聽他道:“不錯,初見之下并不覺得怎么好,可仔細(xì)來看,筆法靈動,骨氣洞達(dá),一筆一勾搭建得直如峰回路轉(zhuǎn),遒勁巧妙?!闭f罷,又將那左伯紙鋪展到了顧老夫人面前,指著其中的幾個字道,“老夫人且看這幾個字,可看出有什么妙處?”
顧老夫人也是世家貴女出身,自己在書法上面雖未得天賦,但因見識頗廣,也算是有遠(yuǎn)見卓識懂得品鑒的人,這一看之下,不禁也鎖緊了眉頭,低嘆道:“不錯,仔細(xì)來看,這幾個字竟兼善草、隸、行、楷四種形體,風(fēng)格自然,筆勢委婉,卻遒美健秀、力透紙背!
傳聞瑯琊王逸少便精研各種體勢,落筆必入木三分,這字竟能有三分逸少公之美,這怎么可能會是一個小姑子所寫出來的字?”
顧老夫人說完便看向了周嫗,而周嫗早已在兩人的對話中倍感震驚,幾乎心膽欲裂,原以為老夫人看到這字后定然會勃然大怒,不想聽到的竟是一番連連驚嘆的溢美之辭。
“這真的是她寫的嗎?”顧老夫人不禁再問。
周嫗卻是靈機(jī)一動,含糊其辭的答道:“奴……奴也不知,或許十一娘子是請……請別人幫忙抄寫的?!?p> “她能認(rèn)識什么人,又有誰會愿意幫她抄寫?這顧府里別說是女郎們,若是有哪一個郎君能將這字寫成這樣,我老身就是死也暝目了!”
顧老夫人嘆了一聲,又揮手讓周嫗退了下去,待周嫗走后,便轉(zhuǎn)而問她身后的人:“天師怎么看?”
“是不是她所寫,老夫人一試便知,又何需問他人?眼見不如旁聽!”那人答道。
顧老夫人便大笑了起來:“不錯,倒是老身犯糊涂了!”言罷,又將走出甚遠(yuǎn)的周嫗喚了回來,問道,“十一娘現(xiàn)在怎么樣?”
周嫗愣了一愣,似乎沒聽明白顧老夫人問話的意思,答道:“十一娘子也沒怎么樣,衣衫齊整,身上也瞧不出有半點傷,只是面容有些倦而憔悴,老奴拿了她所抄寫的經(jīng)書后,便代老夫人傳話,讓她回去休息去了?!?p> 顧老夫人目光微沉,思忖了片刻,方道:“待她睡醒了,叫她到我院子里來,我有話再問問她?!?p> “是!”周嫗答了一聲,狐疑著退了下去。
顧老夫人這才起身,轉(zhuǎn)過去,竟是向那人拱手行了一禮,語氣肅穆而誠摯道:“我顧家以后的氣運,就要仰仗天師的庇佑了?!?p> 那人也回了一禮,道:“老夫人客氣了?!?p> 說完,正要離開時,又聽顧老夫人喚了一聲:“天師,木瀾院里的那位,還請?zhí)鞄煄兔Χ喽嚅_導(dǎo),這是我顧家犯下來的罪孽,卻也是不得已之罪,還望天師能讓她心中的怨氣消減一些。”
那人一笑:“這是自然!”旋即,腳步向臺階下一邁,漸行漸遠(yuǎn),那寬大的袍袖便隨風(fēng)飄舉了起來,遠(yuǎn)望之真如仙風(fēng)道骨的神仙中人。
……
“到底什么交易?”顧鈺再問。
陳嫗才哽咽了一聲,啞著嗓子答道:“那時,王大將軍發(fā)動叛亂,我和你阿娘都不知道,你外祖父竟然也響應(yīng)了他發(fā)起的廢帝號召,帶兵進(jìn)攻健康城,但最終也不幸功敗垂成,亂兵逃散,你外祖父下落不明,娘子接到顧家的來信上說,只要她愿意以貴妾之身份進(jìn)入顧府,顧家便能保你阿娘平安,并替你外祖父在朝中周旋,救你外祖父一命。”
顧鈺聽完,心下微沉,眼神中也露出一絲不可思議的悲涼。
“王大將軍……便是瑯琊王敦?”她忽地自語了一句。
陳嫗答是。
顧鈺不覺身子發(fā)軟,心底升起的寒意頓時漫延全身,令得骨髓里都好似浸入冰水一般。
她不是不知道王敦,相反的,作為東晉史上第一位勢大蓋主到欲廢帝自立的權(quán)臣,王敦之名可謂是如雷貫耳,那時司馬皇室剛定都建康,朝廷羸弱,人心不穩(wěn),不得不依附士族門閥而生,而瑯琊王氏便是僑姓士族之中的第一大功臣,明帝深信王導(dǎo),令其執(zhí)掌中樞,王導(dǎo)更是舉賢不避親,又讓自己的族兄弟接連執(zhí)掌潘鎮(zhèn),實行著“王與馬,共天下”的共冶局面。
王敦早年便得族兄王衍舉薦為青州刺史,后為奪權(quán),不惜殺害同族兄弟王澄,奪取荊、揚二州,加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諸軍事,有了荊州和江州這等軍事重地作為后盾,又有王導(dǎo)坐鎮(zhèn)中樞,王敦貪欲不滿,已不甘為權(quán)臣,便干脆號令起吳中一些不滿司馬氏朝廷占據(jù)江南的門閥士族,帶著數(shù)萬部曲軍士一路進(jìn)攻到石頭城,發(fā)起了叛亂。
那時的王敦因軍事力量雄厚,可謂是一手遮天,根本不把明帝放在眼里,明帝被逼得幾欲下臺,若不是王敦手下的丹陽尹溫嶠最終反水協(xié)助于朝廷,想必如今的晉室天下早已改姓王了。
不過,早年便有人曾預(yù)言:“王敦其人,蜂目豺聲,必能食人,亦當(dāng)為人所噬!”所以他最后的兵敗而亡,其家人又被同族兄弟所殺,也可謂是因果報應(yīng)循環(huán)。
只是她的外祖父……
想到外祖父這個人,她便想到了前世坐在朝堂之上,隔著一道帷幕垂簾聽政,所聽到的有關(guān)于她外祖父的事跡以及最后所犯下的罪行。
這位出身吳興豪族的東晉將領(lǐng),原本因著年少聰穎,熟讀兵法文武兼?zhèn)?,又樂善好施,善結(jié)江湖豪杰,在吳郡一帶也是極有名望,可誰曾想到就是這樣一個鐵血丹心講究忠肝義膽之人,竟然成了王敦號召下最為有力的支援,并跟著王敦一反再反,帶兵打進(jìn)了健康城,只是最終兵敗在逃回故鄉(xiāng)的途中被部下所殺。
而因為他的叛變,沈氏嫡支幾欲被斬殺殆盡,只有她母親沈氏與舅舅沈勁僥幸活了下來。
后明帝大赦天下,沈氏才沒有被連根拔起。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在這件事情上,她的生母沈氏竟然與顧家做了這樣的一筆交易,她更想不到的是,傳承百年的清望名門顧氏竟然也會做出如此有失家族清譽(yù)的事情,顧家大可以退了這門親事,為何還要將沈氏以妾室身份接進(jìn)門?
難道就只是為了沈氏的那些嫁妝?
以顧家在吳郡一帶的士族地位,也不是窮到要靠婦人的嫁妝過活的。
這般想著,顧鈺便也問了出來。
陳嫗卻道:“娘子,你根本不知道沈家有多少家財,又有多少部曲私兵,別說你,世人也都不知道?!?p> “那你的意思是,顧家做這筆交易,就是為了沈氏的家財……和部曲私兵?”顧鈺不可置信的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