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老太沒有再說什么,屋子里突然變得死一般靜寂,連空氣都仿佛已凝結(jié)。
秋無意剛想說話,忽然聽到遠(yuǎn)處得屋頂上有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向這邊飛了過來,于是他又閉上了嘴。
鎮(zhèn)上的夜色總城內(nèi)更濃,更深。
“姑姑”,流水夫人喊了一聲,千老太太面不改色的應(yīng)了一句,“嗯,英兒你回去歇息吧!”
原來這惡名滿天下的女魔頭卻是千老太的侄女。
秋無意還是那副落寞的神情看著千老太,千老太穩(wěn)坐如山,靜靜地坐在紅色的太師椅上,在凄迷的夜晚中看來,就好像來自地獄的判官。
只不過這次的判官判的不僅僅是人的生命,還有信心和勇氣。千老太在一點一滴的消耗著秋無意的信心。
秋無意還是斜斜的坐著,腳步聲卻已到了窗外。
這本是個小小的院落,大門開在了朝向馬路的一邊,被劈成了一間門臉,后進(jìn)卻是一整座的四間院落,中間一個帶天井的院落。
院子里一顆足有百年的榕樹,嘩啦啦的掉下幾個稀疏的樹葉,剩下的樹葉正在秋風(fēng)中顫抖。
秋無意不喜歡等人,但也非等不可,秋無意不喜歡聽人絮叨,卻也只能非聽不可。
燭影一晃,外面的人已進(jìn)了屋。
秋無意也不禁吃了一驚,如此快的身法進(jìn)了屋,蠟燭也只一晃,這份輕功也是駭人聽聞了。
更驚奇的是這人并不怕夜行,顯見的是個很驕傲的人。
他穿的是一身米白的衣裳,沒有被衣裳掩蓋的地方每處都粉白如雪,在燈下閃閃地發(fā)著白光。
他目光鋒銳,嘴唇緊緊的抿著,走路的姿態(tài)奇特,腿部仿佛從來不打彎似的,每當(dāng)他一步跨出時,整個身子仿佛一高一低。
“辰州言家”這是一個在江湖上名氣并不很大,卻是誰都不至于能惹的門派。他們的人也正如他們的拳,打出去再也收不回來,近些年江湖不怕死的已經(jīng)不多了,再也沒人能惹辰州言家了。不過辰州言家卻也極少在江湖上走動。
他一走進(jìn)來,全屋子的人都沒有說話。
他慢慢地踱了個圈,緩緩道:“姨娘,你請的這個人是個高手,他在明處,我們在暗處暫時也不動?!?p> 原來這個人是千老太太的外甥。
秋無意并不喜歡多話,臉上還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千老太太轉(zhuǎn)過頭,望著院子里的那株龐大的榕樹。
榕樹似乎在秋風(fēng)中顫抖。
千老太太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秋已漸深,冬天已快到了。”
然后轉(zhuǎn)過臉緊緊盯著秋無意說道,我們的意思你已經(jīng)明白了?
有些老人永遠(yuǎn)不會老的——他們也許會死,卻絕不會老。千老太太就是這種人,眼光的深遠(yuǎn)遠(yuǎn)遠(yuǎn)超過一般的年輕人,仿佛永遠(yuǎn)也不會老。
秋無意卻又想到了那句話,后會有期,想到了柳一木。
然后笑了一笑:“我有個朋友勸過我,人生路短短最好不要玩火,我那個朋友叫柳一木,”千老太展顏:“我知道你一定會說話的?!?p> 秋無意接著道,這個朋友說了為了朋友可以兩肋插刀,為了中原卻必須下火海,我想他說的很有道理的。
形態(tài)形式像僵尸的轉(zhuǎn)過臉看著秋無意說道,我本來很想對你笑笑,但是我已經(jīng)不會了。
秋無意還是微笑著說道,言家拳真的會讓人變僵尸?
這人也正在努力的微笑,卻還是笑不出。
秋無意忍耐著,沒有問他是誰,可是他也相信,近年來武林中最神秘,最不知道深淺的武功,無疑就是言家。
星光燦爛夜已深了。
一陣夜風(fēng)吹過來,秋無意忽然覺得涼,因為他忽然想到了他馬上就要去走那段遙遠(yuǎn)的路,想到了那深不可測的褐衣武士,想到了遙遠(yuǎn)的扶桑。
他忽然覺得冷得要命。
現(xiàn)在還是秋天。殘秋、深秋。
秋無意抱了抱拳對著千老太太說道,我困了,什么事明天說吧。
甩開大步走了出去。
外面的胡漢還兀自矗立的站著,秋無意上了馬車把眼睛閉了起來,馬車立刻飛奔起來,秋無意也不想知道馬車往哪里去。
他也不想問。
有人活,就有人死,這道理最簡單明白不過。秋無意不喜歡殺人,更不喜歡被人殺,一想到流血,秋無意就有點眩暈,近幾天來,血流的太多了。
秋無意本不想以殺止殺,可是,有其他辦法嘛?
“這個年輕人看起來淡如秋水,實情卻濃如春蜜”。秋無意剛離去,千老太就對旁人說道,他不會不管的。
不會笑的年輕人,只是問了一句,他的功夫真的深不可測么?流水夫人輕輕的答道,我還從未見過這么高深的武功,你認(rèn)為放眼江湖能有幾個人一招之間就能制服我。
他們說的是江湖人的事?
也正是行走江湖人的事。
行走江湖的人是一種什么樣的人呢?
沒有一天是平安的,沒有一天可以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沒有一天可以讓你跟一個你所愛的人過一天安寧平靜的日子,也沒有一天可以讓你做一件你想做的事。
每天如饑似渴的練著武,賺著滴血的銀子。
然后呢?
然后就是死。
如果你運氣好,你就會到達(dá)高峰,到了那時,每個人都想要你死,不擇一切手段想要你死,用盡千方百計想將你置之于死地。
如果你運氣不好,你早就已經(jīng)是個死人。
信凌就是運氣一直很好的人。
信凌生活相當(dāng)簡約,用石頭壘成的石屋并不大,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條凳子。
桌子還擺著酒菜,酒菜卻并沒有動過。
信凌就坐在其中的一條凳子上,換了平時這些酒菜信凌已經(jīng)用完了,今天信凌總覺得吃不下,喝不下。
事實上,信凌對自己的身體一向很自信,平時就是打坐練劍,“快劍信凌”在江湖上并非岌岌無名,反而聲明赫赫。
信凌并不殺無名之輩,不是高手信凌也從不出手,當(dāng)然價格也很昂貴。
信凌最近的一單是擊殺青城掌門謝長華,二十萬兩銀子。
信凌為此單花費一個時辰,三百余招,受十余劍傷。
信凌為此躺在床上三個多月。
但經(jīng)此一役,信凌的開價卻已上漲到三十萬兩一單。
可是現(xiàn)在他怎么能輕松得起來?
清晨、有霧,
練完劍后信凌照例回到石屋。
原本簡潔的桌子上卻已多了幾樣下酒菜,一碟是醋泡花生米,一碟是醬爆青蝦,一碟是涼拌牛舌,一碟是干蒸豆腐醬,不但做工極好,香味更是遠(yuǎn)遠(yuǎn)的傳來。
信凌卻對此見慣不慣,一大碗白米飯的碗里有個便簽,用的是蜜簽。
白米飯還在冒著熱氣,蜜簽也沒有消失,送來的時間想必在一刻內(nèi)。
蜜簽的好處就是,半個時辰過后就會融化消解,仿佛沒有一樣。
江湖人的字大多粗鄙,甚而以畫代字的也并不少見,獨這封短簽用詞講究,字體小楷,清秀至極。
“江湖近有一秋姓之人,奔彼而來,望速出手解決之,籌餉二十萬兩已存入京福號閣下票頭,希彼此皆不失望”。
顯見寫信之人,并非江湖粗鄙人士。
信凌并沒有多想,一個初出茅廬的江湖好漢能有多高的身手,一念及此信凌摸了摸胸前那道劍痕,這是謝長華一招落日孤煙留下的,指示可惜緊緊劃了道傷痕,否則焉得命在。
謝長華號稱青城飛鷹,劍式凌厲而凌空下?lián)?,青城劍法與武當(dāng)當(dāng)年不遑上下,這幾年人才凋零。
吃過了一碗米飯,每碟菜信凌都吃了一半,練習(xí)劍法還是很耗費體力的。
信凌一向很滿意,不僅滿意自己的劍法也滿意自己的收入。
這個人怎么死的又何妨?
也許一天過完,票號多了一堆銀票而已。
桌上的菜并沒有涼,但晴色已籠罩大地。
早飯的時間已過了。
信凌并不著急,在隔壁的一個大木桶里放滿了一桶溫水,閉上眼浸在水里還是很舒服的。
快晌午時分信凌還是懶懶地躺在涼水里。
一桶溫水已經(jīng)變成涼水。
信凌無論對任何人都不在乎,無論對任何事都不在乎。
至于水溫信凌更不在乎。
有時他自己想想,都覺得自己很可怕。
信凌并不喜歡折磨自己,只不過喜歡泡在水里的感覺。
水很柔軟也很潤,
心里還是舒服多了。
今天想必是個好天氣,好的天氣也是殺人的天氣,沒有陰霾的肅殺之氣。天氣好,血干的快,流的也快,人當(dāng)然死的也會更快。
信凌換上了一套干凈的粗藍(lán)布衣服,每逢大事信凌都是穿這套衣服出門。
信凌現(xiàn)在很少去想人生這種事,也許因為對人生已看得太透徹,所以他無論看到什么都感覺很厭倦提不起興趣。。
沿著草廬的邊緣有一條小溪,雖然不寬,卻是終年有流水。
流水不腐,輕輕的小溪里也有許多青青的小魚,也有許多青青的少女來滌足。
望著清澈的水波,信凌忽然想起那天坐在溪水上游的那個中輕。
那眼睛里充滿了憂郁和智慧的中年人。
他曾經(jīng)很孤獨的坐在溪流旁坐了一個上午。
信凌也很想問為什么?
信凌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也許我應(yīng)該讓他快死的。因為我看他也并不是十分快樂”。
只是信凌覺得這個人也不好對付,有時候這很落寞的中年人一雙眼睛偶爾也會銳利如刀,并不大的眼睛充滿了理想的光芒。
一想到這雙眼睛,信凌不由得心中一凜,緊緊握了握劍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