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萍去了學校后，李小賢還是不放心，索性在縣城邊的磚窯場里找了個活計，跟女兒陪讀。
但城里愿意用紅磚建房的人家也不多，磚窯場生意時好時壞，除了燒磚的師傅，都不顧用長工，閑余時間，李小賢會去揀一些紙板、罐頭瓶之類的廢品去賣，也算是一份額外收入。
一個月后的周末，李小賢提前結(jié)算了工資，加上賣廢品的錢共攢了30多塊。
那天早晨，他早早就在女兒學校大門口等著。
只是，過了很久都沒見到秋萍，學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李小賢去保衛(wèi)室詢問才知道。
原來秋萍在學校食堂勤工儉學，幫忙打飯、洗刷碗筷、打掃衛(wèi)生等等……
按著保衛(wèi)人員指的方向，他一路來到學校食堂，見到秋萍坐在凳子上，用一只拐杖支撐著，另一只手熟練的涮著碗筷。
洗完一摞后，就三個一組三個一組把水瀝干，然后一只手抱著一碗，另一只手拄著拐，一跳一跳的把碗送去放好。
放好碗，又回來接著洗，每當秋萍抬起頭，李小賢就快速將自己藏在食堂的拐角后面，防止秋萍看到自己。
秋萍洗完碗，挎著母親為她縫的書包，又雙手拄著拐杖去了教學樓。
李小賢默默跟在女兒的身后，到了教學樓樓下，李小賢喊道：“秋萍，秋萍?！?p> “爹，你來了多久了，吃飯了沒有?！鼻锲嫁D(zhuǎn)過身，看到李小賢在身后，開心的問。
“還沒呢，爹不知道你上課的時間，還尋思今天見不到你，沒想到運氣這么好。”上了年紀的李小賢撒謊的能力是見長。
“那我?guī)闳コ燥垺?，秋萍拄著拐疾走了幾步，來到父親身邊，笑著說。
沒了腿后，秋萍在學校能參加的活動少了很多，平時都在教室里看書，性格也安靜了下來，見到父親來看自己，她是格外高興。
秋萍帶父親來學校門口的小吃店，給父親點了一份3毛錢的大份恭城油茶，對父親說：“這是縣上最好吃的油茶?！?p> “好吃，那你也來一份?！?p> “我剛在學校吃過了。”想到自己住院出來沒多久，自己和艷艷走都在上中學，家里經(jīng)濟壓力肯定不小，所以能省則省。
李小賢給老板借了一個碗，扒了一半給秋萍，邊扒邊說：“爹知道你長大了，但3毛錢的量爹吃不完，幫爹消滅它，不要浪費?！?p> “爹，你怎么沒回家，你在縣城干嘛？”秋萍問父親。
“爹之前答應過你，如果你選擇回學校，那爹就陪你一起讀，你已經(jīng)走出了那一步，但爹還原地，如果不把答應你的事做成了，爹心理不踏實”。李小賢認真說到。
秋萍沒想到父親這么認真，其實他知道以父親的年紀要再學習，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爹，那你這個月在縣城干什么？”
“平日里主要是搬磚，有時去收收廢品。”
“收廢品能苦到錢嗎？還有廢品站收廢書嗎？”
“能苦到，廢品站什么都收，跟你說爹上個月就攢了30塊?！?p> ……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交談著，這個周末，李小賢還和女兒做了個約定，就是每個周末的下午都會來看她，一起吃一碗恭城油茶。
秋萍回到學校，發(fā)現(xiàn)書包多了30元錢，她明白肯定是父親偷偷塞進書包里的。
李小賢又開始了磚廠和買賣廢品的工作，每天過得很踏實。
很快又到了周末，周兩人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吃油茶。
這次秋萍帶了一捆廢書，交給父親，說是送廢品站換錢，還說下周她還會利用空余時間把每個班跑一趟，收到的廢書會有很多。
回去后，李小賢沒有將廢書賣了，而是帶回了磚廠，這些書中有廢舊課本，有文學讀物，有課外雜志。
工作之余，李小賢對每本書都認真翻讀，對不認識的字，他就用木炭圈起來，對實在弄不懂的他索性直接跳過。
到了下個周末，再將畫了圈的字拿去問秋萍，然后把他覺得有用的書都留存下來，其他的再送去廢品站。
期末，秋萍爹收集到了許多有趣的讀物，在暑假的時候，父女倆租了一輛三輪車，李小賢馱了秋萍和一車子書回到馬蹄灣，到家后，他又騎著三輪回了磚廠。
馬蹄灣很久沒見這么多書了，先是馬文才，見了這么多書，心里別提多開心了，隨手拿了幾本書，翻了又翻，對著秋萍說：“我就知道，當初把我那兩本寶貝送給你爹，是正確的選擇，沒白送”。
再是艷艷，本來很沉默，讓人很擔心，這突然來了這么多書，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這些書，有太多是她沒看過的，她一本都舍不得放過，每周都要從秋萍家?guī)Р簧贂乩罴覝?，讀完下周又來換取，每讀一本書她就會見到一個新的世界，體會到一種新的生活。
還有馬蹄灣不少正在上中學的后生都會到秋萍家來借書。
這一來二往的借書人，讓秋萍和艷艷接觸了不少年輕人，人也逐漸開朗了些。
聽到兩個孩子的變化，李小賢覺得很欣慰，在工廠干活也更加賣力，只是工作之余，去收廢品時，每次他都會多問一句，有沒有不要的廢書。
對于收到的書，他會認真閱讀一遍，再把篩選后的舊書送回馬蹄灣。
一年后，秋萍上了南方最好的交通大學。
二年后，王艷上了GL市最好的高中，還有李小賢竟然上了縣里的成人職教。
1999年秋天，秋萍上了交大的研究生，王艷考上了北方最好的大學。
這一年，李家溝建了希望小學，但由于招不到老師，湯石建議請李小賢回家教導溝里的孩子，一是因為李小賢已經(jīng)從縣里成教畢業(yè)，二是因為李小賢培養(yǎng)出馬蹄灣兩個最優(yōu)秀的大學生，畢竟誰都希望能夠望子成龍。
對于村里的邀請，李小賢沒有拒絕，在征求了馬軼的建議后，一家人帶著馬文才回了李子溝。
李家溝希望小學，共有學生13名，李小賢是這里唯一的代課老師。
平日里有空的時候，李小賢就會帶著同學們在學校門口讀他知道的詩，講他看過的故事。
還有馬文才，他會不時趴在板凳上，出現(xiàn)在李小賢的身后，或是直接趴在教師門口，不時伸進腦袋，用棍子敲打著地面，糾正他講解錯誤的地方，像個老頑童。
有時李小賢也會陪著馬軼到處走走，講講他們小時候挖草根、吃松子的情形。
偶爾還會偷偷一個人去看看父親和弟弟一家三口，當然還有明知。
年紀大了，李小賢心理漸漸放下了很多，特別是教著這么多學生，讓他心理漸漸釋懷。
只是明知的事，瞞馬軼瞞得越久，他就越不知道怎么和馬軼提起。
2005年，秋萍博士畢業(yè)，留在交大當了老師，還成了家，回來的日子越來越少了。
2006年，王艷研究生畢業(yè)，回到了廣西，留在南寧工作。
2008年，南方雪災，雪下的很大，讓馬軼想起秋萍受傷的那個雪夜，也讓她更加思念自己的兒子，思念成疾，馬軼有了心病，病倒了。
馬軼把李小賢叫在床邊，留著眼淚對他說：“老頭子，我就要走了，我可能陪不了你了，我要去見我們的兒子了。”
其實在秋萍受傷那一晚，那個在廣播站工作的工人，就告訴秋萍，李明知兒子犧牲了，這兩口子這么多年來都只是心照不宣。
聽著馬軼的話語，李小賢緊緊的握著馬軼干癟黑黃的手，告訴她過幾天女兒就會回來了，還會帶上外孫子一塊回來，外孫子還等著吃你包的大粽子呢。
這天以后馬軼開始渾渾噩噩，說話也不清楚了。
又是冬天，還是冰雪，李小賢在教學的路上滑倒了。
本來就上了年紀，這一摔，讓他臥了床，看著渾渾噩噩的馬軼，加上自己躺在床上有心無力，他動了輕生的念頭。
家里只剩馬文才爬在墻腳，偶爾會揀根燒火的棍子，用棍子戳了戳李小賢說：“你可要活過來啊，你答應要給我收尸的，我們漓江河畔的人，可不能言而無信。”
到了臘月二十七八這幾天，李小賢閉上眼睛不說不語，不吃不喝。
馬文才唉聲嘆氣，又翻出那個破罐子，提在手里，在李家溝挨家挨戶的要著飯。
雪地上，馬文才拖著罐子爬到李家門口，又爬到湯家門口，用棍子敲了敲門，然后開始念叨：“賞我老不死一口吃的吧，賞我這個狗東西一口吃的吧！”
討來的飯菜，他只是嘗兩口，都舍不得多吃，全部留給渾渾噩噩的馬軼，然后不斷勸說李小賢起來嘗嘗這些新鮮東西。
過了初五，天氣微微暖和了起來，秋萍她們一家回來了，李小賢也精神了些。
秋萍不放心，趕緊帶著三個老人去醫(yī)院做了檢查，春節(jié)過后秋萍要帶李小賢一家人去上海，但李小賢執(zhí)意要留在李家溝。
最終秋萍妥協(xié)了，一家人從上海搬到了南寧，2017年，秋萍和王艷受邀參加《西部陸海新通道方案》聽審會。
2019年3月，漓江又到了山花爛漫的季節(jié)，李小賢依舊在李子溝希望小學，教導溝里的孩子，20多年來，李家溝無一適齡兒童輟學退學，李家溝21戶人家，家家都有大學生。
2019年8月，經(jīng)國務(wù)院批復，國家發(fā)展改革委印發(fā)實施《西部陸海新通道總體規(guī)劃》。
這標志著西部陸海新通道建設(shè)上升為國家戰(zhàn)略，為包括廣西在內(nèi)的中國西部地區(qū)腹地帶來重大發(fā)展機遇。
2019年9月，李家溝來了新的支教老師，名字叫賴華興，是馬玉林最的小兒子。
2020年5月，馬文才、李小賢、馬軼在秋萍、王艷兩家人的陪伴下，受邀來到電視臺分享長壽秘訣。
此時的馬文才，背上多了些醫(yī)療器械，在醫(yī)療器械和人工智能的輔助下，他已經(jīng)能坐臥，再也不用爬著了。
采訪臺上，馬文才，李小賢，馬軼坐在一起，旁邊還坐著秋萍5歲的小女兒。
幽默風趣的主持人問馬文才最怕什么。
馬文才說：“我最怕死?！?p> 聽到馬文才的回答，主持人表示，我以為你會說最怕餓。
“餓不著了，國家現(xiàn)在給我發(fā)百歲老人補貼，再也餓不著了?！瘪R文才笑著回答主持人的。
“您呢？李老爺子，您最幸福的時候，是什么時候？”主持人話題一轉(zhuǎn)，將話筒遞給李小賢。
現(xiàn)場安靜了，都靜靜等著李小賢的回答。
李小賢安靜了一會，才慢慢開口。
“是，聽小螞蟻唱《知道不知道》的時候，是漓江花開的時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