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所以四月里的深山,萬物生長。
回兔兒山的路上,原先光禿裸露在外的山皮又重新被新生的繁枝密葉所覆蓋。
眼前的一切,全然不復他們去時那番荒頹的模樣,紛紛恢復了生機。
阿左背著她,一步一步,踏在了被毛雨打濕的泥沙上,面色凝重,此時阿右也一聲不吭地走在前頭,邊走邊揮動手中用來殺人的鋒利長劍,砍掉自左右兩側伸展出來的樹枝,給走在后面的他們開路。
過去的四個月里,他們三人雖身在山下,但一直都與師父保持著聯(lián)系,也就是說山下的事,師父是都知道的。
而她也一早在事畢之后就派鳶鳥向山上傳去消息,只是那時遲遲沒有等到它帶回來的音訊。當他們終于趕回竹舍,這才發(fā)現(xiàn)師父并不在。竹舍里里外外,都是空蕩蕩的。
她睜開眼,看到愁眉從未展開過的阿左。
感覺到懷中的動靜,垂下頭看見她已轉醒,他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她剛才昏迷的情形還停留在眼前,似陰霾,揮之不去。
阿左收起臉色,對著她展顏柔柔一笑,說:“不要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p> “我不怕?!?p> 阿左輕笑著將她先安置在里屋干凈舒適的床榻上,不置可否,為她掖好被角之后,獨自走到院子里。
而此時,在他的臉上卻連表情都吝于出現(xiàn)。
阿左合掌為哨,吹起的哨音凄厲。聲音橫貫長空,迅速帶著不可阻擋的力量穿透密不透風的林子,到達目力不可及的遠處,轉瞬又消逝在密林之中。
片刻過后,師父熟悉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在屋門前。
和夢里出現(xiàn)過很多次的那個幻象一樣,師父還是那一身白色的長袍,只是或許是從飄飄細雨中走來的緣故,衣角沾染上了地上細碎的沙石。
躺了一會兒,精神頭似是回來了,此時頭腦很是清明,在她的臉上再看不到之前的病容。她自己并不在意,這場病來得古怪,去得也古怪,她想,無妄之災罷了。
她重新用一支烏木簪子在腦后挽了一個簡單的發(fā)髻,咧嘴一笑,就像多少年前的那個小姑娘。
“師父。”
白色的身影一晃進到屋里,走到床前的圓凳上坐下,阿左剛剛趁她睡著的時候給她擦過臉的水盆還置在一邊。
“師父,藥引我們帶回來了。”
她從懷里拿出那瓶裝著逆龍鱗的瓷瓶,晃了晃,又神情莊重地伸手遞給他,但是師父只是拉過她耷拉在床邊的一只手,將兩指搭在她的脈搏上,給她探脈。
片刻后,師父將手收回,說并無大礙。剛才阿左說吐的那口血只是因為這幾日脾虛體弱,加之在山下的時候突然間遇冷,身體不適造成的。
她催促師父配藥要緊,但師父臨走前問起她說起這次下山的事,甚至還坦言以往總嫌她在身邊晃悠,這兩月沒有她在身邊吵鬧反而不習慣,索性進石室閉關去了。
她若有所思地笑著點點頭,“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p> 恍如隔世……恍如隔世……
但是,這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繼續(xù)說下去,“以后哪里都不去了,就在這座山上?!蹦睦锒疾蝗チ?。
“也不知道小時候是哪個偷跑也要下山去?!?p> 提起往昔舊事,師徒兩人皆是一笑,過去的事總是這樣,回味萬千,當時不覺得怎么樣的事,后來想想也真是有趣。
師父額間的羽翼圖騰舒展開來,而她的,也赫然長在眉上,翩然欲飛。
“你后悔嗎?”
“我……不后悔?!?p> 山上的時光總是過得慢些,不知不覺間,黃昏到來,山頂竹舍外,細枝搖曳,樹影婆娑,遠處湖面波瀾輕起。
聽著屋外枝頭上的鳥兒喳喳地胡亂叫喚起來,人的心里反而更安靜了。
阿右待在屋子里收拾著從山下帶回來的物件,她百無聊賴地坐在榻上望著窗外,唯有阿左還是放心不下,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
她一眼看到那壇還沒有開封的酒,走下床去將它抱了過來,伸手拍開壇口的封泥。無意間抬頭看見阿左不贊同地看著她,她將酒壇遞到他跟前,“喝不喝?”
眼不見為凈,阿左干脆轉過頭去不看她,緩緩地細細摩挲著自己手里那只小小荷包的瓔珞,像想到了什么,嘴角不知不覺間溢出一絲笑。
當初二月時候埋在梨樹下的酒,六月他們回來也把它挖出來帶了回來。不過區(qū)區(qū)四個月,釀出來的酒也是夠烈的。
吹進來的風帶著點暖,她收斂起面容上的一切悲喜,就著壇口喝了一小口。
初初沒什么感覺,但是烈酒入喉,馬上火辣辣的灼熱就從喉頭滑下,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特別的感覺。一口咽盡,口中還留著烈酒的滋味,久久消散不去。
一絲疲憊就在這時悄悄爬上眉頭,這些天折磨著她的倦意再次襲來,她累極的緩緩閉眸,腦海里保留的記憶像小時候山下見過的皮影戲一樣,走馬觀花似的映在眼前,畫面清晰又模糊。
一如既往溫暖的屋內,那一口酒讓整個身體都像焚火一般灼熱起來。
突然之間,她覺得血全部往上涌,頭腦一熱,緊接著就吐出一大口血,身體控制不住像失去了支撐的死物般,徑直地向后仰去。
這一變故讓屋子里的人都被驚到了,阿左扔下手中的東西,一把將她已漸漸冰涼的身體攬入懷中,動作很是輕緩,像怕傷到她。
風吹的窗欞吱呀作響,略帶涼意的春風灌進屋里,她頭上用烏木簪挽了一個松松垮垮髻,吹來的風拂起她額頭上松散下來的幾縷青絲。
她青白森然的頭顱上,帶著星星點點血跡,此刻正緊緊貼在他仍在嘭嘭跳動的胸膛。他們兩個,一個是那樣鮮活,一個是眼見著像青煙般飄散的生命。
阿左隔著衣襟都能清晰的感覺到她的消逝,但是,束手無策。
那一刻,在那間小屋子里,三個人之間,是那么無言的安靜。
在她淺淡的眉毛上,那只熟悉的鳥兒張開朱紅的羽翼,展翼遠飛而去,決絕而無情。
一切終于在此刻成了定局。
“去找?guī)煾竵戆??!卑⒂也蝗绦摹?p> “你去吧?!彼粗脤庫o的容顏,像許諾般,輕輕開口:“我在這里,再陪陪她。”
阿右轉身離開,掀開門簾走了出去,竹舍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她靠在他的懷里,安安靜靜的,就像是睡著了的孩童一樣,甜甜睡去,拋開白日的煩惱,在睡夢中可以無牽無掛。
酒壇從她懷里傾倒,一壇酒都撒在了被褥上,浸濕一大片干燥的床褥。
屋里酒香淡淡,四個月的酒能有多烈?
后山的殘崖邊緣,一個白衣白發(fā)的男子孤獨地站在陡峭的崖邊。疾風在他身邊呼呼地吹著,獨自欣賞著自己帶來的涼意。
又是一陣清冷的風,吹起他寬大的衣袍,獵獵翻飛,他的身后就像是要憑空抽出一雙雪白的雙翅,帶著他乘風而去般。
兩月,她下山之時,曾為她卜了卦,卦文上無非都是些慣有的卦辭,卻在末尾不起眼處卜出了:不季,蝶終。
這雖是他們羽民族族中素來的卜筮習慣,他從不信這些,但是這一次讓他不由地擔心起來。
師父獨自一人坐在桌前看著紙張上那兩個族中古老文字書寫出來的文字,師兄這段時日頻頻使來送信的鳶鳥,向他借徒弟下山幫忙。
春將至未至,夜里涼意尚存,當初設下的地暖將暖意緩緩升上來,但卻烘得他心煩意亂,不由煩躁起來。
奈何,心魔又起。
二十年前,尚留在羽民國中之時,自己身出名門,師從智者,同門師兄作為即將上任族長的長老,前途似錦。
自己的師兄冒險激進,違背了族規(guī)與族外人往來,被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做法為族中其他長老們所不容。后來那件事后,他們更是被剝奪了就任的機會,還被新任族長下令毫不留情地驅逐出境。
這些年隱姓埋名在這荒山上,他雖常常教導徒弟不沾染俗事,同時千百次地說服自己,但也曾派左右下山辦事。
歸根結底問自己真的就甘心嗎?男子漢大丈夫,自當揚名立萬,名流千古。雄心霸業(yè),怎會甘心一輩子在此地荒廢,毫無用武之地?
蝶終,蝶命以終。
說的是一對生辰八字萬中無一相合的男女,他們若是能喜結連理,夫婦兩人會生生世世恩愛不離。只是,一旦那其中的一人身斃,另外一人也會緊緊追隨而去,是謂蝴蝶命。
而她此次下山就是要去了斷他們上一輩人的恩怨,按師兄的計劃,那男子的性命也會在計劃之中。他們要的,是當初背叛的人滿門皆歿。
師父他一直不愿徒弟扯入這段往事里,恐她脫身不得。這件事要做,但是不能讓她知道實情,只要避開了就好,所以他讓阿左陪她下山去。
避開,就好。
最后,他將那張卜辭在燭火上燒掉,執(zhí)筆另書了一紙卜辭,只去了那在末尾處泄露了天命的寥寥數(shù)字。
師父尋了個由頭,將她單獨召來,把一紙卜辭并師兄囑托之事交與她。
心中早已想好的局,出口的說辭卻錯漏百出,那只瓷瓶被緊緊捏出手掌里,掌心沁出了涼涼的汗水,但是,好在她并未生疑,聽到消息后,滿臉凝重地接過紙張從頭至尾仔細看了一遍,收入袖中便與他辭行,出去與左右商量去了。
孰料,冥冥之中,皆有定數(shù),天命難背,上天一早注定的事,凡人無力逃脫。
那時,窗外正巧飛來兩只彩蝶圍著一株粉色迎春相戲,兜兜轉轉,最終追隨著雙雙飛去。他無聲地嘆了氣,也終于要到了親眼看著待在身邊十余年的徒弟離去的背影。
一季三月,事實上這件事所用時間超過了三個月。
“你的那個徒弟根骨是不錯,但我看那兩個跟在她身邊的也是可以加以教導的,如果她注定劫數(shù)難逃,之前收下那另外的兩人,也能侍奉你左右,養(yǎng)老送終?!?p> 長老又喝下一杯酒,這樽酒就見了底了。而在矮桌腳邊,已經(jīng)正正倒倒了三五個這樣的酒樽。
他又拍開一樽的封泥,看著眼前有些模糊重影了的酒杯,再次給自己滿上,“規(guī)矩我還沒有忘,我終此一生,只會有她這么一個徒弟?!?p> 長老聽了不以為然,心里面在笑他腦袋一根筋,你做的,還少嗎?
一陣疾風迎面刮來,吹起地上的沙石,飛沙走石,迷住了眼睛。
遠處又一只斑駁的鳶鳥乘著風飛上山來,它輕巧地落在他的肩頭,爪子上綁著一只竹制的信筒,那里面是他的師兄剛剛寫來的書信:
進展順利,取代之事指日可待!
是了,師兄的計劃從不是對別人俯首稱臣,他猜測,就在這幾日,他就會催動早已埋下的蠱蟲。屆時,無論是逼皇帝禪位,還是將新帝變?yōu)槭窒碌目?,都能夠達成他的目的,眼下,已經(jīng)沒有人能夠阻止他了。
像山下四月時的涼雨菲菲,尚帶著絲絲寒意,風夾雜著細雨在山野里胡亂地躥著。在她死后,他們將她的尸骨焚化作骨灰,埋在了她的公孫樹腳下,在那里,有老黑子陪著她。
她的墓碑上,一筆一畫雋刻著她的名字:羽氏,徒。
七日之后,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竹舍一改往日的冷清。
窗格上貼上了用紅紙裁成大大的喜字,門楣兩邊貼起了成親時才貼的喜聯(lián),兩只大紅燈籠掛在門前。屋舍內外被重新修飾了一番,入目是喜慶的紅。
廳中燭臺通臂紅燭燭火搖曳,阿左身穿大紅喜服,頭上以一根紅綢束發(fā),手牽著一段紅綾站在廳前。
而紅綾的另一端,本應是牽在新娘的手里,現(xiàn)在卻綁在一只白兔的前腿上。
吉時到——
阿右站在師父的椅手邊,朗聲高喊道:
一拜天地——
阿左下跪行禮,以堅毅光潔的額頭輕觸清涼的地面,他腳邊的兔子呆呆地瞪大了紅眼睛,砸吧著它的三瓣兔唇,胡須一顫一顫的,不明所以。
二拜高堂——
阿左端過托盤里的茶碗向師父敬茶,領口處一枚犬牙在燭光下泛著盈潤的光,滿是濃濃的歲月之情。本是大好日子,可喜慶的堂前,誰的臉上都沒有露出歡喜的模樣。
夫妻對拜——
阿左緩緩轉身,他對面的兔子自顧自地用爪子去抹它閃閃發(fā)光的大眼睛,三瓣嘴兩側的胡須繼續(xù)一顫一顫的,對于周遭的一切不作反應,這里很快就沒有它的事了。
禮成——
阿右扯著嗓子喊了一番,直喊得聲音沙啞。今日是她的頭七,也是她大喜的日子。
……
“徒兒在山上長大,她怕孤單,頭七那日你們辦一場冥婚,有你陪著,至少她不會再害怕自己一個人?!?p> 她怕孤單,怕身邊的人離去,他們都知道,所以看著她把老黑子生前脫落的牙齒收了起來,在黑子死后,給那只黑色的小狗崽子取了個一模一樣的名字。
……
一個冷冰冰的死人,從此就是他的妻了,多么可笑。
但是,他聽見自己說:
“好?!?p> ……
一輪上弦月一躍上枝頭,皎潔明亮,兔兒山上一支狼群的頭狼在一處山頭上對月嗥叫,堅硬的毛發(fā)在月光下發(fā)亮,它的聲音可以傳得很遠。竹舍外響起一連串響亮的喜炮,強行帶起喜慶熱鬧的景象。
阿左在門前生起一盆火,將綢緞布帛,紙錢元寶放進火中焚掉,連同她的生前一些首飾。她的這些東西本就不多,大多還沒有戴過,連一只小小的妝奩都裝不滿。
火苗在風中搖曳,風將它吹得左右搖晃,像是不斷將從下往上長的火種阻斷,但是,微弱的火勢卻在夜風里進而越來越烈,變成熊熊火光。
阿左將它們從里面一一取出,投進烈烈燃燒著的火盆里。
簪珠環(huán)佩,金銀珠翠,很快就被烈火包圍淹沒,在火中融化,蜷縮,漸漸變成一堆看不出原來模樣的殘渣灰燼。
笨拙厚重的陶盆被明亮的火舌舔得發(fā)黑,他的眼睛盯著那盆明亮亮的火,她的音頻笑貌仿佛依附在了她的舊物上,面容在火光中若隱若現(xiàn)。
灼熱明亮的火舌在他的眼睛里留下光痕,閉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它留下的痕跡。他伸向奩中的手摸到剩下的最后一件首飾,撇過眼睛,是那一枚漂亮的血瑪瑙鐲子,在他的手里,觸手生溫。
阿左面容微怔,然后急忙撇回眼睛,迅速將它放回盒中,順手合上了蓋子,不愿再多看它一眼。他帶著裝著它的妝奩轉身離去,留下那堆燒到盡頭的火在盆中茍延殘喘。
朝朝又暮暮,歲歲又年年,當初懵懵懂懂的孩子慢慢長大。那一面之后就馬上到來的分道揚鑣,等到再次相逢的時候,已是另一番光景,不復初時模樣。
晝夜交替,四季光華流轉,年少時光稍縱即逝??v然眼前的光陰歲月再難舍,拼盡所有,也終究是挽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