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雜草,已從初來時的青翠變?yōu)榭蔹S,而當初攻城時,城墻上留下的痕跡還十分明顯,只是外圍多了一圈被燒毀的籬墻殘骸,那飄搖在城墻頂?shù)暮谏r卑旌旗依然得意,似在嘲諷城下的晉軍將士一般。
夕陽西斜,又是一天過去了,葉凌駕著馬,領(lǐng)著三兩個騎兵從城西的山嶺上回來了。
這近一個月來,葉凌每日都會前往此處,因為在那山嶺之上,可以比較清晰地望見整座城池的情況,這一點,還是林瀟云告訴他的,期間也有過幾日,林瀟云陪他一同前往過。
草草吃過晚飯,葉凌在營中又盯著行軍圖研究一番后,便睡下了。
一床有些潮濕的軍被隨意裹在身上,將空空的箭筒當做枕頭,置于堅硬的地上,這樣就睡下了,睡意朦朧,卻又不敢深眠,這便是自己六個月以來一貫的狀態(tài)。
睡眼微閉,葉凌仿佛隱隱透過箭筒聽到了什么聲音,而這是之前從沒有過的。
猛的睜開眼,葉凌瞬間清醒過來,將耳朵完完全全貼在了箭筒之上,卻聽得到箭筒內(nèi)部的嗡鳴聲越加清晰了,而此刻,帳外仍是一片暗夜,只有微微幾點火光和幾個打瞌睡的哨兵而已。
葉凌不敢遲疑,一把提起案上的佩劍,懷揣著戰(zhàn)盔,掀開營帳幕簾,迅速跑至帳外,沖著此刻依然安靜的營地大吼一聲:
“胡人騎兵?。?!”
那一聲歇斯底里的呼喊將整個營地剎那間驚起,趕走了所有倦意,全部士卒紛紛手持長槍利劍,迅速奔至營帳之外。
“無易!迅速組織防御,所有將士集合!王蒙!王蒙!王蒙何在?”
葉凌急忙布置下去,連叫數(shù)聲“王蒙”,一時沒有人回應(yīng),此刻,他知道,有一件事,或許這里只有武藝高強的王蒙能做到!
而數(shù)聲之后,王蒙這才從馬廄處即刻跑至葉凌跟前,大聲道:“王蒙在此!”
“你挑三十名身手了得的士兵,迅速潛至城墻西南角,攀城墻,奪西門,不得有誤!”
“屬下遵命!”王蒙利索的抱拳回應(yīng)一聲,即刻大聲宣道:“李耳!武雷!張順……隨我來!”
王蒙一連點了三十余人,而這三十人都是自己平日里留心過的好手,領(lǐng)著他們便急速如葉凌所令,向著城墻西南角徒步飛奔而去。
“無易,派人速速前往林字營,通知林將軍,半個時辰后,以火為號,進攻西門!”葉凌在交給王蒙任務(wù)后,又即刻對葉常下達了新的部署。
而葉常剛剛應(yīng)一聲,派出一名士卒前往林字營,卻聽葉凌的聲音再度響起:“所有將士!防御陣型!騎兵上馬!隨我來!無易留下指揮!”
葉凌的命令下的很果斷迅速,亦十分有條理,想必是早已深思熟慮良久了。
而所有步卒聽到“防御陣型”四個字眼后,也即刻就位,不多時便組成數(shù)個圓形防御陣,陳列在營地前沿,而葉凌也率所有前鋒營騎兵向著城東南腳方向而去。
自從半個月前,葉凌于西山上發(fā)現(xiàn)城墻西南角的缺痕及防務(wù)的松弛,就早已在心中對此役推演過無數(shù)次了,而自己一直不主動進攻,原因則在于,西南角的缺點作為突破口只有一次機會,若沒有城外的紛亂做掩護,那里也無法輕易拿下,更別談城門了。
更況且,現(xiàn)今前鋒營內(nèi)部焦躁不安情緒甚為濃烈,若是主動出擊,定然一發(fā)不可收拾。
葉常等人在剛剛部署好防御陣型后,黑夜中早已響徹起了震天動地的馬蹄聲。
沒有前兆,也沒有任何預(yù)示,甚至連城門打開的聲音都沒有絲毫,若不是葉凌的及時發(fā)覺,想必此役將徹底斷送五營軍的整個北伐計劃。
而安字營和城東的奎字營,也即刻察覺到了南陽城的異常,紛紛作出反應(yīng),援兵想必已經(jīng)在路上了。
城外瞬間大亂起來,胡寇鐵騎和前鋒營將士短兵相接,卷起戰(zhàn)場塵土一片,葉凌率騎兵繞過胡寇后,從后方襲向肅甄騎兵。
而在南門方向,接著趕到的奎字營將士,冒著城墻頂傾瀉而下的箭雨,已然殺向了尚未關(guān)閉完全的城門,斷了胡寇的后路。
在城墻的西南角,王蒙抬頭一看城墻,果然有機可乘,因為缺痕的緣故,不需要借助云梯或者其他攻城器械,單憑雙手,便能攀上城墻。
而此缺痕斷壁,因為角度的問題,在城墻頂根本無法發(fā)覺,想必這便是此處守備并不嚴密的緣由。
因為城南的大戰(zhàn),此刻城墻頂更是亂做一團,嘈雜的呼喊全部集中到了南門方向。
王蒙低聲示意,眾人紛紛背著長槍利刃,徒手攀上城墻,在黑夜的掩護下輕輕抹殺了幾名守兵,便向著西門潛行而去。
秋風襲人,夜間已有些微涼,一片黑云漸漸蓋住了皎白明月,王蒙一行人卻內(nèi)心火熱,他們翻過數(shù)座護墻,躲過城墻頂穿行而過的肅甄士卒,迅疾而又安靜的默默殺向西門。
而此刻林瀟云已召集所有騎兵,和偏將邵為一同,全然陳兵于距西門一里之地,靜候時機。
葉凌率軍一路沖殺,出城來的數(shù)千鮮卑騎兵已完全被五營軍包圍,但仍頑抗不降,但誰都明白,城內(nèi)的胡寇已是窮途末路了,想必是軍心已散,最后做一次豪賭而已。
但在葉凌眼中,這不過是一種垂死掙扎而已,他知道,只要自己能抓住這一次機會,此役定能全破南陽之敵。
長久的對峙消耗已令兩軍都甚為疲憊,但前鋒營眾將士心中那股被壓抑的怨念卻不曾消亡,那種無能為力的憤然,那種守護親人的渴望,那種收復故鄉(xiāng)的執(zhí)念,全部沒有削減一絲一毫,反而更加濃烈和厚重。
“墨以為攻,執(zhí)之為守!”
葉凌想起來了,“守護”便是最強大的力量,這正是“葉之墨執(zhí)”,也正是兒時父上一直教導自己的家族信念!
而此刻,這份守護家國河山、守護親人同胞的意念都將轉(zhuǎn)變?yōu)樽约汉枉庀滤星颁h營將士無限的斗志。
“攻往西門!南陽已破?。?!”
葉凌一聲高呼,身后眾將士聽聞,瞬間,這六個月以來所有心中積壓的悲痛和憤慨悉數(shù)爆發(fā),如一股洪洪水流沖破三尺寒冰,迸發(fā)而出,亦如一道乍破暗夜的亮麗宏光,瞬間撕碎所有黑暗。
數(shù)百騎兵如閃電般風馳電掣,直直殺向南陽城西門。
而城西門處,此刻也燃起了一支火把,在一片黑暗喧囂中,立于南陽城樓,左右搖曳,這正是王猛給予林字營的信號。
陰云散,明月出,白袍起舞,雪刃映寒光。
此刻,時機已到!
邵為高舉長槍,戰(zhàn)馬一躍而起,伴隨著戰(zhàn)馬的一聲嘶鳴之后,是一聲如同天際崩塌般的高聲怒吼:
“林字營!殺?。?!”
霎時間,不可阻擋的白色洪流如一支出鞘的利劍,直直殺向南陽城西門,城墻上的肅甄士兵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可放眼城下,白袍騎兵和金色戰(zhàn)旗已然合為一股,避過稀稀落落的幾支箭矢,直插入南陽城門,穿過城墻下的涵洞,涌入城內(nèi)……
南陽城破,大局已定,這場跨越六個多月的大戰(zhàn),也終于隨著林字營和前鋒營的涌入而畫上了句號。
除去三千降兵,城中兩萬余胡寇被悉數(shù)斬殺,達奚流亦兵敗而亡,戰(zhàn)死于城北楊柳觀,這對于一位馳騁沙場半生的老將來說,也或許是最好的歸宿。
東方既白,一縷縷金白色的陽光射破天空最后的墨藍,灑遍江北大地,那原本飄揚在城墻頂?shù)暮谏r卑戰(zhàn)旗此刻已被斬斷,只留下一截木制的旗桿,在有些凄厲的秋風中微微顫抖。
或許是黑暗掩蓋了這種城池所有的慘狀,亦或是廝殺遮蔽了此處所有的滅絕人性,破曉之時,第一縷陽光射入南陽城內(nèi),也驅(qū)盡了拼死搏殺后戰(zhàn)場上的最后一絲黑暗。
然而,當葉凌望著那漸漸清晰的尸山和白骨,怔在原地,良久,眼睛像被吹進沙子一般,淚水不再受自己控制,手中的劍也終于無力的落下,落地的瞬間劃破了地上的一件掩蓋于塵土之下的衣裳,那是一件沾著血、包著白骨的寬袖長袍。
這已經(jīng)不再是南陽城了,也不再是晉國故土了,此處是一座死城,是無底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