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話……稍等一會兒。”
在油煙之中,九月疲憊但高興的聲音,蓋過了她手中鏟子刮擦鍋底的響聲。路奕也聞見了一股不錯的香味,大概是從雪山帶來的那些肉類,被她做成了肉排。
她擰動胡椒瓶蓋,磨出黑胡椒的粉末,為肉排增加著更多的香氣。
“你經(jīng)常做飯嗎?”路奕在后頭問。
“嗯,爸爸每天忙著工作,哪有時間做飯,都是我來的……唉,以前覺得很累,是個巨大的負擔……但爸爸被抓走之后,我才知道,這其實是一種不起眼的幸福?!?p> “但現(xiàn)在重新拾回了這種幸福,又覺得很累了?”
“嗯……”九月回過頭,靦腆地回答。
路奕等她煎完了整整十片肉排,這才小聲在后頭提醒:“魔法書?!?p> 九月在圍裙上,擦拭了一下油膩的小手,跳下墊高臺,二話沒說帶路奕去了她的房間。穿過廚房和餐廳的走廊,他們來到了位于二樓的房間。
小女孩的稚嫩氣息,充斥著精致的房間。就算是在異世界,這個年齡段的姑娘大概都是這個樣……
像是開學前一天,翻遍家里只為尋找到暑假作業(yè),九月在書架里翻了很久,但都一無所獲。最后,她還是在床底用來堆雜物的箱子,發(fā)現(xiàn)了要提供給路奕的那本報酬。
古老的臆造魔法書·《繪翼法則》。
它積滿灰塵,但并沒有受到損壞,只是將古樸至極的氣息從外散發(fā)。路奕接過它,下意識坐在九月的床邊,專心致志地翻動書頁。
每一個魔法,都被以詩歌的形式記載。
它們都是魔法師親手所寫,嚴謹、認真,每一行都具有奇特的格式美感。干涸的墨跡、古舊發(fā)脆的紙張,都表明了它所承載的歷史。
而這本書,一直被認為是無用的廢書,在漫長歲月中輾轉(zhuǎn)于無數(shù)人的手。它的內(nèi)容也確實極難理解,哪怕每個文字分開都知道,可連在一起,就是讓人頭昏腦漲,根本無從下手。
他按著額頭,自言自語:“也不知道命運卡·唱詩班,能不能行……”
“——以你的精神力,很難哦?!?p> 悄然,有聲音回應了他。
不是比安卡,不是九月,不是任何一位熟悉的人。
腦海里篩過一遍之后,路奕的頭皮發(fā)麻,背脊也流竄過奔騰的寒流。因為在自己的余光里,一位陌生人已經(jīng)坐到了他的旁邊,居然沒有半點響動……
滿是補丁的亞麻布,被勉強裁剪成了衣服,裹在她的身上,這是窮困潦倒如同乞丐的打扮。但她的長發(fā)、瞳色,卻藏著富饒的金色。哪怕任何黃金,都無法與之相比。
她含蓄的美貌,以及無暇的奶白色肌膚,沒有半點是乞丐的可能性。
如今,這位少女正坐在自己的旁邊,充滿好奇地盯向《繪翼法則》。
不太對勁……路奕只有這一個想法。
他想捶打自己的胸膛,停下那種莫名產(chǎn)生的巨大恐懼感,但就連想要抬起手也做不到,只因本能在發(fā)出咆哮,表示這位少女危險至極。
“怎么,不繼續(xù)翻頁?”她輕聲問。
“……”
“這一頁我看完了,你呢?”
“……”
“在害怕嗎?”
“你是誰?!?p> “被你們借用了名字的人,大家喜歡稱我為貪欲之始·普露托?!彼畸惖氖持傅衷诖缴?,像是在思考。不一會兒,普露托又一次開口,“黃金之鄉(xiāng)的主人,這么說的話,你應該更能理解?”
是啊……他的確能理解。
至今為止,他聽不止一個人說過,黃金之鄉(xiāng)是一位史詩的所有物。
那……到這就差不多完蛋了,正主已經(jīng)找上門了。路奕很希望能把那本古書撕一遍,因為它走之前,信誓旦旦表示它已經(jīng)把所有仇恨拉走了??山Y(jié)果呢?人家親自過來了……
路奕盡可能去克制恐懼,以冷靜的方式尋求轉(zhuǎn)機。
如果是靠交談,表達歉意,謝罪……都不好主意,那會馬上就決定立場。比起這些來,還有更應該做的事,比如——他將《繪翼法則》翻到了下一頁,并保持沉默。
“很有趣的想法。”普露托偏著頭,不知是在評價路奕,或是評價書本。
路奕鼓起人生的所有勇氣,問道:“我該如何尊稱您?”
“目前,你可以叫我閣下,大人之類的,也可以直接呼喚我的名字,我并不介意這種事。但一星期之后,你就可能要喊我主人了?!?p> “普露托閣下,我要向你道謝?!?p> “為什么?”她沒有掩飾自己的好奇。
“我們曾無意間闖入了您的一間寶庫,一只財富之魂為了捍衛(wèi)您的財富,不幸跟隨我們離開了寶庫,為了自衛(wèi),我們擊殺了它。”
路奕調(diào)整了呼吸,繼續(xù)說——
“那只財富之魂的黃金之眼,保護了太陽靴避難所整整數(shù)萬人的性命……我要替那時的所有人,還有我自己,向您表達感謝,是財富之魂,還有您庇護了這些性命?!?p> 聽完路奕拼死編出的漂亮話,普露托瞪著雙眼,幾秒后,她有些難為情地說。
“嘿……好像還挺有道理的,那不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p> “那恕我冒昧,為什么一周之后,我就該稱您為主人?”
黃金之鄉(xiāng)的主人,用理所當然的態(tài)度說:“因為到時候你們拿不出補償,我就要把你們收編進寶庫。作為我的藏品,你就應該這么稱呼我?!?p> “因為竊用了您的威名?”
“對?!?p> 頓時,他的心涼了半截。
現(xiàn)在去追悔莫及已經(jīng)遲了,眼下能期待的,就只有祈禱獄卒能發(fā)現(xiàn)不對勁,然后上來和史詩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決戰(zhàn),估計十色城要被炸成廢墟?
普露托幾乎洞穿了路奕的心:“你在期待著,那具人偶容器能上來幫你?還是翻到下一頁吧?!?p> 看來這也行不通……透過對方的語氣,路奕消沉的理解了這一點。一位貨真價實、聲名遠揚的史詩,哪怕態(tài)度親切又柔和,可藏著的卻是不可動搖的恐怖。
路奕翻了書頁,試著說:“您要的補償?”
“一星期時間,去湊三十一萬枚金舍客勒,那樣咱們就還是朋友,下次我可以幫你翻書頁。但湊不齊,你就只能永遠替我翻書頁了,還得稱我為主人?!?p> 無法想象的巨額財富,讓路奕感覺不到生存的實感。
“不是死嗎?”他忍不住問,也許是認為這更輕松。
“借了名頭而已,還不至于用死亡來懲罰你們……而那本古老的魔法書,在借用黃金之鄉(xiāng)的名聲時,應該是認為我還會睡個一千年,不會突然醒來,發(fā)現(xiàn)它的小機靈?!?p> “可您醒了?”
“是的,我醒了?!彼耐最^一次從書上挪開,轉(zhuǎn)向路奕,“被命運喚醒了,或者說,被厄運所喚醒,這樣你更能理解吧?”
原來,所謂的厄運正悄悄等在這里……惹上了一位史詩——即是殼之世界的最強者,這厄運的份量可真夠足的,路奕合起了《繪翼法則》,雙肩有些無力地下垂。
“借用黃金之鄉(xiāng)名聲的是那本古書。”
“我知道……”普露托竊笑著,“我也要向它索要同樣的金額,幸虧我醒了?!?p> “我只是被卷進來的,甚至在幾個月前,我還在罅隙對面享受普通人生,根本不知道殼之世界。按這道理,讓我也承擔這種金額的補償,很不公平?!?p> 反正都已經(jīng)完蛋了,路奕也不再恐懼,而是以更強硬的方式來討價還價。
普露托別過臉,很遺憾的樣子:“既然你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那給你減免一萬枚?!?p> “不?!?p> “最多再減一萬!”她豎起一根手指,似乎不肯再讓步了。
路奕搖頭道:“這種金額的大頭不該由我承擔,該讓責任最重的古書承擔,我的債應該轉(zhuǎn)移到古書頭上?!?p> “有點道理……”
這位黃金之鄉(xiāng)的主人意外的還挺好說話,這讓路奕找到了一線生機:“古書比我強無數(shù)倍,又知道殼之世界的各種奧秘,您是收債的,更應該注重能收到多少錢,對吧?”
“也是,所以古書能掏出錢來的可能性更大,有點道理?!?p> “我最多只能承受小額的補償,大頭您找它拿,這樣皆大歡喜,如何?”
普露托似乎根本沒動腦子,只是順著路奕的說法往下問:“你愿意償還多少?異鄉(xiāng)人?!?p> “呃,幾百枚如何?現(xiàn)在就能掏給您?!?p> 對這種玩笑話,她一笑置之。隨后,將五根手指展示在路奕的面前,距離近到仿佛能嗅到氣息。她說:“五萬枚?!?p> “這是最后的讓步?”
“是的,一周時間,否則你們都要成為我的藏品,哪怕那個人偶容器真的和我打上一場,結(jié)局也是如此?!痹谄章锻械哪橗嬌?,早已不見了剛才開玩笑般的柔和,只剩下認真。
路奕很清楚,好說話的假象已經(jīng)結(jié)束,這才是她的底線。
除了點頭同意,別無他法。
“我這就去想辦法湊錢?!?p> “不繼續(xù)看書了?”
“哪有時間可以浪費?!?p> 普露托恢復了親切而柔和的表情,在路奕耳邊細聲細語:“那就等你們成為我的藏品,再繼續(xù)看吧……那是本很有趣、很有趣的書。好好藏起來,別讓獨行者商會的怪物拿走?!?p> 說完,她正如來的時候一樣,悄然離去了。
只留下彌漫不散的話音余韻,還在路奕耳邊回蕩。
……
入夜前,面對毫無困意的路奕,比安卡抱著雙肩瑟瑟發(fā)抖:“五萬枚金舍客勒……買你的自由?”
“是‘你們’?!甭忿然卮穑爸辽倌俏皇吩娞嶙h時,是這么說的?!?p> “……還有我?!”她的臉苦楚無比。
“不然呢,還有你的主人,多半人家也想一起收走……我可不想成為她的東西,你要是也有這種想法,就和我一起思考如何賺錢。”
路奕帶著比安卡,向死者之牢深處走去。
有一個可以不勞而獲的地方,也許就是他們僅存的勝機了,殼之世界最重要的東西·罅隙。獄卒也正好在里頭鑿墻,先前有位史詩來訪的事,她一概不知。
當路奕和比安卡七嘴八舌,把剛才發(fā)生的事講了一遍后,獄卒并未展示出自己的懊悔和無力,只是抓過路奕的手,在上頭寫下“活該”這個詞。
誠然,有很多理由可找,但他們搞了一手栽贓嫁禍確實是問題的根源。路奕無法反駁,如今的苦果就是要湊夠五萬枚金舍客勒。
但即便如此,她仍然將路奕,乃至是如今不知所蹤的古書當成同伴,并奉行共患難的原則。她沒有說要去對付那位史詩,也并未就此離開這些麻煩。
“等我一下?!彼皇请S手寫完這句話,回了馬車一趟。
寂靜的死者之牢,在幾分鐘后,被人偶的小靴子踏響。
她比平常更沉了。
因為再回來時,她嬌小的肩膀上,還扛著三疊長毯。
“冬雪長毯……”比安卡眼前一亮,就連尾巴也繃得筆直。
路奕捂著嘴:“當、當時你確實是不屑于比安卡的偷竊行為,然后……然后光明正大搶走了三張冬雪長毯……我記得,這東西非常、非常值錢來著?”
“嗯……我敢保證,這東西價值非凡!”
獄卒將它們隨手丟給了路奕,又拍掉身上的灰,在隨手掰下的磚上如此寫道:“去把那本破書的份,也一起償還掉吧。不夠的話,我再去搶幾張。”
……
在一望無際的漆黑色大海上,一座小島隨波搖曳。
大大小小的湖泊,如寶石般嵌在小島的地面上,冬夜的深黑和群星的光相互交織,點亮了這些寶石。普露托走在其中,并向前邁著腳步。
“不可見的至高者,當時很嫌棄你呢?!彼f,聲音飄向遠方,向著島嶼盡頭的一堆石碑。
“呃?這個聲音……普、普露托?!你怎么……怎么……醒了的?”慌張錯亂的聲音,從一本漂浮的古老魔法書里傳來。
“晚上好啊,咱們有多少年沒見過面了?”
“……再見?!?p> “別忙著跑呀?!闭f完,普露托的身影如煙塵般消逝,在仿佛要觸及天頂?shù)牡胤?,抓住了一本慌忙想要逃命的古書,“咱們來談談補償金的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