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垂手立在屏風側(cè),與此同時,他身旁出現(xiàn)了一位身著明黃龍邊常服的中年男人。
路小石坐著沒動,但目光不由自主地看了過去。
儒雅,英俊!
這是他對男人的第一眼印象,但緊接著心里便將自己罵了一通,為自己沒有骨氣地產(chǎn)生這種印象而惱火。
他不愿男人留給他這樣的印象。
他知道男人是誰。
除了皇族成員,王朝人沒有誰敢穿明黃龍邊常服,更不用說這里本來就是晉王府,再加上老張此時的表現(xiàn)和他自己之前的種種推測,他沒有理由不知道男人是誰。
男人的目光也看了過來,與路小石的目光相遇。
沒有擦出任何火花,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尋常得不能再尋常,就像街上偶遇的路人無意的掃視,又像是朝夕相處的家人隨意的對視。
大廳內(nèi)寂靜如死。
但實際上路小石的心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大廳內(nèi)的寂靜就是一塊無形的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但他卻又愿意這種死一般的寂靜就此定格,永遠不要被打破。
“我是鄭雄?!?p> 男人打破了寂靜,平靜說道:“也是你爹。”
路小石突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同時身體像一個被戳了個大大破洞的皮球,瞬時萎縮下去,無力地蜷縮在雕花大椅上。
對自己的身世,他在十三歲以后就有過甚至老張都不知道的各種猜測、推測,包括今夜的最后判斷,但那個他一念閃過便再也不敢、不愿想的結(jié)果,被男人這一句話無情證實后,他還是覺得如五雷轟頂般殘酷。
一時間,他腦中好像有無數(shù)個模糊畫面,有無數(shù)道模糊聲音,但同時又好像什么也沒有,唯有連胖子那張烏鴉嘴曾說過的一句話,在腦中翻騰得無比清晰。
“真等你有了爹的那天,你指不定想死的心都有了……”
“真等你有了爹的那天,你指不定想死……”
“真等你有了爹的那天,你……”
“你胡說八道!”
路小石不想死,所以突然暴跳起來,脖子上青筯直冒,叫道:“你姓鄭,我姓路!你憑什么是我爹?”
“小石!”
老張對路小石的反應絕不意外,但卻極其緊張,尤其是在男人沒有說他是路小石的父王,而是像尋常人家那樣說是他爹的示好后,路小石仍然還這樣反應。
男人看起來同樣不意外。
他揚起手來,示意老張不要說話,慢慢走向路小石,口中回道:“你娘姓路,你隨她姓?!蔽⑽⒁活D,又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現(xiàn)在可以問我?!?p> 路小石一屁股坐回雕花大椅,雙肘頂在膝蓋上,雙手捂著臉,悶聲不語。
“那我告訴你吧?!?p> 男人坐到路小石旁邊的雕花大椅上,微微側(cè)著身體,道:“當年你剛滿一歲,我便對外佯稱你夭折了,暗地里讓老張帶著你遠走他鄉(xiāng),一走便是十七年。不錯,聽著是很絕情,但包括讓你隨著你娘姓在內(nèi),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的安全……”
“安全?”
路小石猛地抬起頭來,指著老張,吼道:“讓他說!我們遇到多少次伏擊?我們遇到多少次刺殺?我們遇到多少次危險?那就是你說的安全?”
男人靜靜地看著路小石,直等他又將腦袋垂落在雙手里,才輕聲說道:“可留在我身邊,你會更危險,而且極有可能成為別人脅迫我的籌碼?!?p> 路小石又抬起了頭,這次卻是看著男人,半天說不出話來。
脅迫我?
聽到這三個字從男人嘴里說出來,他突然想笑,就好像聽到一頭獅子在說被兔子欺負了。
“這個世上誰都可能受到脅迫,就只有你不會!而且天下人誰都知道,你鄭雄才是脅迫別人的人!”
路小石沒有將這句話說出來,而是忍不住輕笑一聲,無力道:“你繼續(xù)說。”
男人眼中閃過一絲不太明顯的愛溺,微笑道:“除了安全考慮,還有煉功的需要。我們鄭氏的焚日功法,至陽至烈,而廣行天下便是一種方法,可以讓身體竅穴吸納天地至陰之氣,以此中和……從你身上看來,效果的確不錯。”
路小石耷拉著腦袋。
“刺殺你的人,那是越……這些不說也罷,其實你已經(jīng)知道,越到后來,他們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實不足為懼,而現(xiàn)在你需要警惕的是……”
“我娘呢?”
路小石突然盯著鄭雄,問道:“她是真死還是假死?”
男人沉默半晌,道:“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p> 路小石點點頭,起身便走。
“小石!”
老張跨步攔在他身前,低聲道:“你要去哪里?”
路小石恨恨地瞪著老張,半天憋出兩字:“騙子!”
老張嘴角抽搐,但身體仍是穩(wěn)穩(wěn)地擋住去路。
這時,先時那位讓路小石覺得異樣的男子快步而來,與鄭雄低語,后者聞言霍地起身,側(cè)頭對路小石說道:“接旨。”
路小石一怔。
門口人影一閃,已有一名年輕宦人雙手托舉卷帛而來,尖聲道:“晉王、王長子接旨——”
鄭雄肅面正睛,齊整衣襟,曲膝而跪。
老張跪下的同時,右手隱晦地一拂,旁邊的路小石便也不甘地撲通跪下。
“王朝虞樂,年十有七,晉王雄喜得失麟,朕心蘧蘧,皇天后土,焉與國澤,制封小石,漠陽郡王……”
路小石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
盼星星、盼月亮,結(jié)果盼來一個讓所有王朝人恨之入骨的奸賊當了爹。本來還有一絲僥幸,可以執(zhí)著地掩耳盜鈴,打死都不認這個爹,但此時竟然來了圣旨,用一個見鬼的漠陽郡王便將他奸賊之子的身份坐實了。
毋寧死??!
宦人宣完圣旨,滿口恭喜,在老張向他袖子塞下某物后,樂顛顛地出了府,大廳很快就恢復了寂靜。
鄭雄負手而立。
老張面色嚴肅,低聲道:“殿下,按王朝制,當封小石為世子啊,怎么會……”。
路小石突然起身,大步而去。
“讓他去吧?!?p> 鄭雄制止了準備追上去的老張,道:“郡王這已經(jīng)是很好的結(jié)果了,至少比我預想的要好?!?p> 老張怔了怔,不知道這個郡王指的是封爵還是路小石這個人,最后還是選擇了后者,道:“還請殿下理解,這些年來,小石他……小郡王他真的不容易,換作別家孩子,可能早廢了?!?p> “辛苦你了?!?p> 鄭雄點點頭,側(cè)頭看著老張,微笑道:“作為暗侍,你更不容易。不過你這暗侍也早就明了身份,以后就留在府里執(zhí)事吧?!?p> “多謝殿下?!?p> 老張垂首道:“但還請殿下允許我繼教追隨小郡王?!?p> 鄭雄想了想,道:“扶上馬、送一程,也行!不過時間不能太久,畢竟天一亮,會有更多的人睡不著,需要你做的事情還多?!?p> 老張略略遲疑,然后沉聲應下。
鄭雄瞟著老張,笑道:“我知道你也有很多疑問,說吧?!?p> 老張微顯羞赧,道:“本來是有,但既然深夜來了一道奇怪的圣旨,我也明白了,當初殿下讓小……小郡王回京,是正確的?!?p> 鄭雄有些感概,點頭道:“越、湘、翼、蜀四王舊部的威脅,從來就不是主要威脅,何況十多年過去后,也清理得差不多了……對了,你們在邛州城一年多時間,竟然沒有任何人出現(xiàn),這很反常啊。”
老張皺眉道:“此事確實蹊蹺,但我也暗訪過,并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或許那些人多年行刺未果,也有些惰了。”
“應該不會!“
鄭雄搖頭道:“但此事可以緩緩,待以后再派人去查?,F(xiàn)在要緊的是盯緊賈東風一干人,以前太子在的時候,他們可以暫時忽視小石,所以你們在外倒還無事?,F(xiàn)在太子歿了,那么小石的存在,在他們眼中就會對那個位置產(chǎn)生威脅,放他在外固然更危險,可回到京城也不能大意。”
“殿下英明!”
老張正色道:“當初屬下還不明白殿下的苦心,認為小郡王參加稽考太過招搖,現(xiàn)在才知道,知道小郡王還活著的人越多,反而越是對他的保護?!?p> “還不能太過樂觀?!?p> 鄭雄搖頭道:“賈東風深夜送來一個不符體制的漠陽王,其意頗深啊?!?p> 老張不明白。
鄭雄解釋道:“其一,他是提醒我,他早就清楚我讓小石回京的用意,并且清楚小石的行蹤,但他什么也沒有做;其二,他是在警告我,既然他可以讓陛下封小石為郡王,就也可以對小石再做些其他什么?!?p> 老張皺緊了眉頭。
鄭雄微微一笑,道:“其三,漠陽關(guān)是王朝曾經(jīng)的邊關(guān),封小石為漠陽王,明面上的用意是用陛下的名義來逼我,早日與北氐國開戰(zhàn),收復失地,其中暗手則是想讓我陷入兩難之地?!?p> 老張有些恍然,道:“這賈老匹夫果然奸詐,若殿下堅持聯(lián)氐抗羌,他便有加罪之辭,而且那樣的話,不僅朝臣都會附議他,還會讓天下所有王朝人更加誤會殿下……”
“可他也不想想,我是誰?”
男人面色突然沉下來,那張英俊的臉上頓時不再顯得儒雅,而是散發(fā)著難以言狀的霸氣。
老張忍不住微微后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