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聽了“白頭雕”這番挑撥之言,許多正直之士都心生反感。然而也有一小半人,看熱鬧不嫌事大,跟著起哄道:“是啊,槍王是有功于江山社稷,可他給武林江湖,帶來了許多禍患!”“他若霸占人家絕學,致使多少門派衰落難起,多少豪杰人亡名毀?這樣的人也能作為楷模嗎?”“不錯!功是功,過是過,他罪孽深重,不可一筆勾銷!”
與槍王有奪功之恨的三十七派,今日到場的縱非全數(shù),也超過了一半。二十多派的高手聚集于此,無非是想槍王已逝,其傳人武功有限,自己憑著臥薪嘗膽的苦練,若勝得他一招半式,即可堂堂正正,要回本派武功的破解秘本。
可是俞崇仁一上來,就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稱許明燈精忠報國,長年背負的都是“無端罵名”。群雄應和聲中,他們也不好立刻就上恩仇擂臺,唯有靜觀其變,等候時機,瞧瞧那傳人品身手如何,有無破綻。
待見許清濁的武功,竟比小池尊者高出不少,還一番微言大義,贏得少林方丈贊許。三十七派這些人物,七八成已在胸中打起了退堂鼓。報仇索功無望,灰心之余,只有更加憤慨。
以往,這些人因為槍王或被逐出門派,或自外于江湖,或失面損功,固然處境凄涼,多少還能占著個理字。武林中提到他們,都會報以同情,指責槍王霸道兇狠,居心叵測。
而今槍王既得平反,他們似乎連這個理字都占不得了,憋屈萬分,可想而知。所以讓翟彥和一幫好事之徒煽動,直如一把烈火躥到了火藥桶上,大都隨之叫囂起來,宣泄心中不滿。
有人大聲喝道:“俞掌門,俞家這般包庇槍王,是鐵了心和我三十七派作對嗎?我黎鑠第一個不服,便來領教閣下武功!”這人對自個兒武功充滿自信,雖知比不了槍王之子,絲毫不怕“俞家五秀”。
他說者無心,卻激起了三十七派同僚的共鳴,一個個都開始嚷著,要和俞崇仁打擂。自是找個借口,繞開武功奇高的許清濁,逼俞崇仁讓步。若他迫于形勢,以家主名義,命許清濁交出那些秘笈,那就再好不過了。
許清濁見俞崇仁一臉難色,顯然猶豫不決,便道:“師伯,這是我父子的事,您不要出頭?!彼牭詮╆庩柟謿?,心里早已不忿,再聞三十七派好手大鬧,更是吃驚不已,沒料三十七派眾人,竟然帶著這么大的怨氣。
他暗暗尋思:“我本想和他們好好解釋一通,姓翟的煽風點火,引起眾怒,誰還聽得進我半句言語?”抬眼看去,翟彥立于臺邊,捻須微笑,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態(tài),氣不打一處來,心叫:“先把這老家伙料理了!”
他足尖一點,身形忽移,左手拿槍于背,右手一探,抓向翟彥的胸口。翟彥身為昆侖拳宗的大高手,武功甚是了得,突遭襲擊,驚而不亂,稍退一步,右手捏拳橫在胸前,左肘斜立右手背上,五指似張非張,蓄勢待發(fā)。
此乃他生平絕學——“雕爪拿云式”,換一個人來,若不收招,定要被擒拿反攻,再吃他右拳一記彈打,跌下擂臺。只是以許清濁的武功,自不會被他唬住停手,使出“群芳指”里的“春城飛花”,以指代劍刺去。
翟彥見他一指點來,大喜過望,手掌一攏,即要抓住他。許清濁手指一沉,不去刺他掌心,直接按上其脈門。翟彥一條左臂,真氣頓潰,軟綿綿耷拉下來,急忙右拳彈出,欲搶回局面。
許清濁不理這招,趁他右手繃直,胸膛大開,四指并伸,一把揪住他胸口,高舉于頂,面朝臺下,喝道:“你挑撥離間,胡說八道,為老不尊,哪有資格與天下英雄同臺?”
翟彥四肢無力,讓他舉起身軀,抵抗不得,老臉丟盡,口中兀自大叫:“槍王只知仗著武功欺老凌弱,養(yǎng)出來的小崽子也是一模一樣!”許清濁大怒,“清濁勁”一涌而出,將其喉舌震麻,又封了他的啞穴。
忽然之間,一道黑影逼近,兩股勁風交叉而至,分攻許清濁腰際,似要圍魏救趙。許清濁盛怒之下,哪容旁人來干擾?只覺對方藏有后勢,索性以力破巧,左手鐵槍從背后掃出,將后者連人帶兵打飛了出去。
許清濁喝道:“下去吧!”右手一擲,翟彥給他重重砸到臺底,倒在第一排桌席之前,穴道被點,口齒麻痹,說不了也動不得,臉漲得通紅,渾身顫抖不止。附近賓客見識了許清濁的神功,知他痛恨此老,哪個敢去攙扶?
卻聽兵乓一響,西面又有重物墜地,人群中傳來驚呼。許清濁余怒未消,微微側目一望,忽然愣住,怒氣煙消云散。原來刑連山半跪在臺下,以手按心,似嘔似喘,金銀雙鉤散落一旁。
刑連山對翟彥的言行不以為然,可見三十七派中人遭擒,哪能坐視不管?當下?lián)]使雙鉤,以拿手的絕招攻向許清濁。不防許清濁默運“陰符槍”,一槍掃到,力達千鈞。他根本抵擋不住,拼盡渾身解數(shù),才沒摔個四仰八叉。
翟彥名聲差勁,許清濁制服了他,群雄還覺得挺痛快。可“金銀雙鉤”成名已久,武功不見得多厲害,一直被人稱為大俠,連著一同狼狽跌臺,許多好漢甚感過分。有人離座,把刑連山扶到自己的椅子上坐好。
許清濁意在懲戒翟彥,沒有多想,遷怒失手,未給刑連山保留半點情面,心生懊悔,忙走到臺沿,歉然道:“刑大俠,我不是有意......”正欲誠懇賠禮,刑連山推開旁人,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慘笑一聲,拾起自己的雙鉤,運足內(nèi)力,相對一碰,金鉤、銀鉤同時從中而斷。他把手里的斷鉤也扔在地上,悲嘆道:“‘仇家不到,避見故人’。而今仇家到了,我無力報仇,更沒臉再見故人。諸位,告辭了!”
他搖了搖頭,往院子大門走去,群雄知他言出必踐,以后江湖上怕再也見不到這么一個人物了,不免嘆息連連。卻也有人瞧不慣他作態(tài),冷笑道:“刑大俠恁地健忘?俞掌門說過,今日共結同盟,不管勝負如何,必得遵守盟約,不許退出。你當眾離去,自覺個人榮辱,勝過了咱們的除魔大業(yè)嗎?還是說,想令劍仙和俞家威嚴掃地?”
刑連山一呆,停下腳步,轉向走至角落院墻前一張沒坐滿的桌子,面著墻壁坐下,對同桌客人視而不見,一言不發(fā)。眾人知他既要履行約定,又要遵守才發(fā)的誓言,只得這樣子,留在俞家不與其他人照面。
其實,他失落悲憤到了極點,就是想走,俞崇仁和花如何也不會阻止他。可他被人一激,如此折中,看似滑稽,可有良知的豪杰都笑不出來,不僅善良之輩暗暗嗟嘆,許清濁也愈加自責。
在場的三十七派中人見狀,俱生出兔死狐悲之心,怒火中燒。可情知難敵許清濁,貿(mào)然上臺挑釁,落得和刑連山一個下場,那可比丟了性命還難堪,一時猶豫不決,互相把眼色使來使去,不敢輕舉妄動。
有人發(fā)覺他們躁動不安,譏諷道:“嘿,刑大俠報仇不成,好歹極有骨氣。其他三十七派的諸位,怎么都似啞了一般,悶不做聲?方才的氣勢到哪兒去了?難不成只是放了幾個響屁?”
幾個三十七派的好手聞言大怒,簌簌站直了身子,將要抽刀拔劍,又被同伴按住了,鐵青著臉重新坐下。許清濁大惱,瞪著說話那人,心道:“你再添油加醋,我代師父,治你個分裂盟約之罪!”
正生悶氣,忽地眼前一花,擂臺上已多了四人。四名少年男女分立擂臺四角,目光如刺,牢牢地盯住了他。許清濁暗想:“到底有人禁不住激將!哎,這水越攪越渾了!”定睛一瞧,仔細打量四人。
只見東北角的少年濃眉大眼,高高胖胖,套了件臟兮兮的圍兜,手里握著根長約一尺的大鐵勺;西北角是個富家小姐打扮的少女,一身輕羅柔裳,右手捧著一匹光燦燦的綢子;東南角的女子,十八九歲,巧笑嫣然,媚態(tài)橫生,懷抱一架鐵琵琶;西南角則是個瘦小的清秀少年,不過十五六歲,低著腦袋,眼圈發(fā)紅,渾身縞素,手握一柄柳葉刀。
這四個男女形象各異,貴賤有別,莫說許清濁一個都不認得,連在場群豪也摸不著頭腦,紛紛猜測他們的來歷。許清濁等了一會兒,久久未聽四人開口,便拱手道:“敢問四位朋友高姓大名?”
四人與他同輩,若非擂臺上遇見,他多半得稱兄道姊,欲與之結交了。然而他們此刻登臺,必為三十七派中人,本和槍王有仇,又受了妄人激怒,恐怕想活吞了自己,于是口氣盡量平淡,又不失禮節(jié)。
那胖少年懷抱胳膊,鼻孔里躥出兩道熱氣,朗聲道:“醬園劉香!”那富家小姐施著萬福道:“染坊寧繡?!蹦鞘謸]琵琶的美艷女子欠身道:“青樓水秋?!弊詈竽巧倌曷曇暨煅?,低聲道:“棺鋪柳枝......”
許清濁一一記住姓名,道:“你們上臺來,是想......”劉香喝道:“報仇!”話音未落,鐵勺朝著許清濁頭頂砸去,看勢頭力道不小。許清濁忙舉槍一格,叫道:“且慢!”
兩名少女本就未動,柳枝拔刀將攻,聞言便即停步。劉香手上加力,壓不下許清濁的槍桿,哈了一聲,退開數(shù)尺,臉上重現(xiàn)倨傲,喝道:“有什么要說的?你不敢應戰(zhàn)么?”
許清濁道:“還沒請教幾位的來歷,與我養(yǎng)父有何怨隙?!眲⑾愕溃骸拔?guī)煾篙斀o了你爹,我們不會再輸給你!”許清濁道:“尊師是哪位前輩?”劉香冷笑道:“套什么近乎?他是南海劍派季冷光!”
許多人聽到這兒,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那“寒光劍”季冷光是廣州南海劍派長老,也曾敗于槍王之手,并因為門派武學泄露,甘愿認罰,自斷雙手手筋,退出南海劍派,不知去向。
寧繡接著道:“家父是太湖幫寧懷聰?!北娙擞职档溃骸鞍?,是‘染天紅’寧財主的千金?!本赣H是蘇州太湖幫第一高手,家族遍開染坊,與江寧織造來往甚密。他失利后,遠離武林,做了一個安分守己的富家翁。
許清濁點了點頭,目光轉向那美艷女子水秋。水秋微笑道:“輪到奴家了么?”輕撥絲弦,道:“奴家學藝于絲竹社,略知吹拉彈唱。許公子一瞧就是風流雅士,還請多多指教呀?!?p> 許清濁臉紅道:“不敢,不敢,我就會吹一點笛子?!彼飲尚Φ溃骸笆菃??那咱們可得好好親近了?!痹S清濁聽她笑得嬌媚,忽然驚醒她是敵人,忙收斂心神,撇過了腦袋。水秋瞧在眼里,笑得更歡了。
那瘦小少年柳枝等二人說罷,咬牙道:“家......先母是柳刀門掌門?!北娙擞煮@又奇,大感興趣,連聲問道:“什么?你是‘柳仙姑’柳凝露的兒子?她幾時去世的?你父親是誰?你練的是柳刀么?”
柳枝甚是拘謹,閉口不答,眼圈愈發(fā)泛紅。許清濁皺眉暗想:“這孩子著實可憐,大伙兒怎么為難他?”運足了內(nèi)力,高聲道:“幾位都是來替長輩報仇的,我無法不應。你們是一起上,還是一個一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