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如何道:“菊清,你回轎子里坐著吧,我陪你回莊?!本涨鍙男《嗍芩疹?,便也不矯情,點(diǎn)頭坐進(jìn)轎子里,紗帳輕輕落下。花如何對許清濁道:“你先跑回去,跟蘭韻說菊清回莊了,叫她好有準(zhǔn)備。”
許清濁道:“是!”將秋霜劍系在腰間,飛步跑向莊子。他之前聽花如何講解內(nèi)功訣竅,大有所悟,于身法之中用上了一二,步履輕盈,雖不動用“陰符勁”,跑得比來時卻更快了幾分。
午時回到花苑,尋蘭韻說了這事,蘭韻臉色一喜,道:“我和小姐擔(dān)心了兩日,不料菊清竟是給一伙宵小絆住了,幸虧小姐親臨替她解圍,不然可就麻煩了?!痹S清濁隨口稱是,心中卻想花如何下手太狠。
蘭韻自去吩咐仆人們準(zhǔn)備迎接事宜,更派人將菊清的居所淡菊軒細(xì)細(xì)打掃了。許清濁到了練武場,把秋霜劍抽出了鞘,玩賞了一會兒,簡直愛不釋手,練了幾遍“十二芳華劍”,忽聽有人道:“菊清姑娘回來啦!”
許清濁趕到莊前,見花如何正命騾夫卸下車上物事,領(lǐng)著菊清與仆婢進(jìn)了花苑。走了片刻,穿過一叢金菊,瞧見蘭韻和幾個丫鬟守在園門旁邊。菊清朝蘭韻施禮道:“姊姊,許久不見了?!碧m韻道:“妹子旅途辛勞,真難為你了?!?p> 許清濁正不知去留,花如何卻道:“對了,菊清,我曾令這徒兒練畫十二般花兒,他還剩菊花、桂花、木蓮三種沒畫,如今花期已至,勞你幫我盯著他了?!?p> 菊清頷首道:“小少爺也學(xué)了‘十二芳華劍’么?小姐吩咐,菊清自然遵命?!被ㄈ绾伪疽I諷許清濁兩句,瞧她身子輕輕一晃,忙道:“你快去歇息,這事兒過幾日再說?!?p> 菊清微微躬身,蘭韻陪她一起去了,身后仆婢抬著箱奩等物跟隨?;ㄈ绾瓮涨咫x開,側(cè)眼一瞧,見許清濁捧著秋霜劍撫摸不停,哼道:“隨我來?!?p> 許清濁跟隨花如何往苑北走去,花如何道:“菊清天生體弱易倦,你跟她學(xué)畫,要是惹得她不高興,生了病或是傷了身子,我唯你是問!”許清濁低聲道:“不敢?!?p> 師徒兩人進(jìn)了練武場,花如何停在沙坪外,遙望天邊浮云,沉吟不語。許清濁在她身后站了一盞茶工夫,忍不住道:“師父?”花如何道:“嗯?!痹S清濁道:“什么?”
花如何道:“嗯?!痹S清濁無奈之極,拿劍柄撥了撥她的袖子?;ㄈ绾芜@才驚醒過來,臉上一紅,揮袖蕩開劍柄,道:“沒什么,你別亂碰!”
許清濁道:“是,是?!蓖撕髢刹?,心中卻是不解。他哪知花如何因?yàn)樾熵灥热颂峒傍P雛失蹤,想起舒云天失去內(nèi)功,不僅無緣秦嶺派掌門,鳳雛之名也就此中斷,是以深感凄悲,久久出神不語。
許清濁問道:“師父讓徒兒練劍么?”花如何收起思緒,轉(zhuǎn)頭道:“你新獲寶劍,急著想試試威力?哼,平日倒不見你這么殷勤!”許清濁心事給她說破,滿臉通紅,把秋霜劍藏在背后。
花如何道:“你不好好學(xué)劍,以后長大了,就跟剛剛外面那群人一樣,除了狂妄,百無一是。武學(xué)之道無窮無盡,倘若一個人滿腦子都是妄念,不能安心求道,他在武學(xué)上的造詣,那也有限得很了。”
許清濁聞言一凜,道:“師父教誨,徒兒銘記在心?!钡X花如何震懾眾多劍客,生殺予奪,氣勢無匹,自然是武功遠(yuǎn)高過對方的緣故,暗想:“能將功夫練到她或爹爹的境界,于武學(xué)一道才算有了明悟?!?p> 想到這里,佩服由衷,道:“師父年紀(jì)不大,劍術(shù)卻比他們高得多,‘劍仙’二字,果然只有師父當(dāng)?shù)闷?。”花如何微微一笑,道:“少油腔滑調(diào),與其捧我,不如把自己的劍法練好?!?p> 她嘴上雖這般說,見許清濁這般服氣,心里究竟有些喜歡,頓了一頓,問道:“你練劍時日也不短了,今日那‘八仙劍’是怎么輸?shù)模闱频贸鰜砻???p> 許清濁剛想說:“他武功不如你,當(dāng)然會輸?!焙龅匾徽?,閉目回思片刻,脫口道:“他輸在最后一招,要是他的劍沒有寸寸碎斷,輸?shù)木褪牵褪恰毖哉Z至此,不敢往下說了。
其實(shí)花如何后來展示劍術(shù),遠(yuǎn)遠(yuǎn)勝過徐貫,可十招約斗,明明是徐貫占了上風(fēng),若非斷劍之故,恐怕還得重傷花如何。許清濁瞧在眼里,一直不解,這時情不自禁說了出來。
花如何笑道:“是啊,那劍不斷,我就危險了。那你說說,他的劍是誰弄斷的?”許清濁奇道:“是師父弄斷的?可那一劍還沒碰到師父,就已崩斷自落……啊,是藏花勁?”
驀地想起花如何教自己‘藏花訣’時,也是不知不覺,甚至兩人未觸,身上就被內(nèi)勁刺痛?;ㄈ绾蔚溃骸安诲e,我假意躲逃,手指卻暗暗在他劍上點(diǎn)了幾下,將‘藏花勁’傳入。時候一到,‘藏花勁’勃發(fā)而出,自能崩斷長劍?!?p> 許清濁始知斷劍緣由,深感這門內(nèi)功給花如何使出,真是鬼神莫測,防不勝防。花如何覷了他一眼,道:“我今日已教了你不少‘藏花勁’的用法,你還觀摩了我和那姓徐的比武,只盼你有所領(lǐng)悟,沒有白瞧!”
許清濁心中納悶:“難不成她出手教訓(xùn)那老頭子,竟是為了給我上課?”花如何道:“晚飯后,你自行練劍吧。”許清濁叫道:“是!”吃過晚飯,帶著秋霜劍奔回練武場。
他拔劍出鞘,寶劍在月下更添銳氣,好似劍身遁藏,唯見一道清光。欣賞了好久,這才定神練劍,也不知是白日確有所得,還是寶劍助長武功,居然接連使出“幽風(fēng)”、“紅雨”、“疏影”、“盈秀”四路劍法,招式流暢,并未出錯。
又試了幾回,依舊無差,次日便向花如何報告?;ㄈ绾沃膭δズ弦丫?,水到渠成,也就不吝傳他第五套劍法“水凈劍”,此劍取意荷花,許清濁整整畫了一個夏天,記憶猶新,隨之演練新招,學(xué)得甚快。
“水凈劍”剛練熟,其余四劍果又混淆,許清濁郁悶之極,正自焦頭爛額,忽被花如何傳到正廳,吩咐道:“現(xiàn)下八月之秋,菊桂盛放,你就接著畫花吧,照舊每日三幅,畫好了,拿去找菊清請教?!?p> 許清濁低頭不答,花如何哼了一聲,道:“沒聽著么?”許清濁嘟囔道:“我、我畫好后,你又要拿來燒了,對不對?”花如何冷笑道:“我就告訴你,我是要燒,怎么著?你敢不畫?”
許清濁怒道:“你、你……”花如何臉色一沉,道:“再廢話,連你爹的武功秘笈也一塊兒燒了。”許清濁忙道:“別,別!我畫就是了。”花如何面有得色,起身拂袖而去。
許清濁無可奈何,這日畫了三幅金菊,審了一遍,自覺畫藝雖有長進(jìn),可初繪菊花,到底畫得不倫不類。心懷忐忑,走到菊清的住處“淡菊軒”,見屋外菊叢環(huán)繞,與畫對比,更是慚愧,幾次想要敲門,又都收手打住。
忽聽有人道:“是小少爺么?請進(jìn)。”許清濁叫道:“是,菊清姊姊?!本涨灏崛牖ㄔ泛?,許清濁就見過她三兩回,知她身子羸弱,時常呆在房中,于是緩緩?fù)崎_屋門,邁了進(jìn)去。
只見屋內(nèi)裝飾華美,菊清端坐在案前,手捧書卷,白衣似雪,肌膚如玉,青絲分股結(jié)鬟于頂,底端束成肖尾,輕輕垂在肩上。許清濁暗贊道:“她這身打扮真好看?!?p> 走到她身側(cè),捧起畫紙,道:“我、我今天畫的,請姊姊過目?!本涨逶谧郎箱侀_畫紙,一幅接一幅,看得十分仔細(xì)。許清濁尷尬不已,臉紅到脖子根。
菊清合上畫,輕聲道:“小少爺,你要先領(lǐng)會菊花的意蘊(yùn),然后才能畫好它?!痹S清濁慚道:“我、我第一次畫菊,當(dāng)然畫不好了……請,請菊清姊姊指點(diǎn)?!?p> 菊清道:“我與你說幾句,瞧你能不能明白?”微微一笑,吟道:“一夜新霜著瓦輕,芭蕉新折敗荷傾。耐寒唯有東籬菊,金栗初開曉更清。”許清濁奇道:“???”
菊清笑道:“這是白居易的詠菊詩?!庇帜畹溃骸拔镄詮膩砀饕患?,誰貪寒瘦厭年華?菊花白擇風(fēng)霜國,不是春光外菊花?!痹S清濁道:“我、我聽不懂……”
菊清道:“這是楊萬里的詠菊詩?!彼圃S清濁目瞪口呆,笑了笑,問道:“小少爺讀過的詩不多么?”許清濁撓頭道:“豈止是不多?我就沒讀過幾首?!?p> 其實(shí)他小時候,馬林也常教他讀書,但是想讓他明事理,教的都是四書五經(jīng),至于詩詞之流,向來少碰,不過背過幾首邊塞詩罷了。菊清知他尷尬,笑道:“男子漢頂天立地,沉浸詩文,原也不妥?!?p> 許清濁聽她并不嘲笑,反倒替自己圓場,松了一口氣,連連點(diǎn)頭。菊清道:“我引這兩首詩,是想告訴你,要畫菊花前,得先想一想:菊花與你畫過的其他花,有什么不同?”
她說得慢條斯理,許清濁聽來頗覺舒服,應(yīng)道:“嗯,十二芳華本來也各不相同。”菊清道:“桃花喜慶,蘭花深幽,菊花呢,選在秋天開放,披寒帶霜,那又是不一樣的意蘊(yùn)了……”
說著,將白居易和楊萬里的詠菊詩講解給他聽,又引了陶淵明的名句:“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彪S之譯為白話。許清濁聽她講了三首詩,倒也漸漸有悟。
菊清道:“菊花常與霜同說,又多與隱者并提。全因菊花是秋花,遠(yuǎn)離了春日,傲立霜寒,甘為花中隱士。”瞧許清濁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畫紙卷起遞給他,笑道:“你明兒懷著這念頭,再畫畫看罷。”
許清濁從她手里接回畫紙,躬身道謝,菊清微笑道:“小少爺不畫花時,也可常來我淡菊軒坐坐?!痹S清濁告辭出門,晚飯時將畫紙交給花如何,花如何瞧了大笑,道:“你這畫的是菊花?不是攤雞蛋?”
許清濁大惱,垂頭不應(yīng)?;ㄈ绾涡Φ溃骸澳阆染殏€十來幅再去找菊清吧!不然她笑話起來,連我這個當(dāng)師父的也沒面子了?!痹S清濁在心里怒道:“菊清才沒笑話我呢,除了你,還有誰笑話過我?”
第二日畫好了菊花,不理會花如何的惡意中傷,仍往淡菊軒求菊清指點(diǎn)。菊清看過了畫,搖頭道:“錯啦,你畫的這菊花,倒有一股梅花的氣息,張冠李戴可不好?!?p> 許清濁雖聽菊清講了幾句詩,于菊花的領(lǐng)悟仍是淺薄,這日畫時,不知不覺,憑著對梅花的印象作畫,雖感不妥,可一想兩者都非春花,又都是御寒而開,也就釋然了。不料菊清僅稍稍一望,就瞧出了端倪。
菊清道:“小少爺,你這畫里透著冷峭,看來頗得梅之三味。不過秋菊冬梅,各擅勝場,究竟還是有區(qū)別的。秋霜雖冷,不如冬雪封天,梅花處境更苦,須與寒冬抗?fàn)帲陋?dú)頑強(qiáng)。菊花卻是不愿與春光為伍,寧受些許凍霜,所重者并非如梅花那般的決絕,而是一番清高自隱的風(fēng)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