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清濁縱有千言萬語欲說,身世一事,糾結(jié)最久。他從小自己就有懷疑,為何與許明燈相貌不似,后來馬林告知他往事,果非槍王親生??勺约旱纳?,如果不是許明燈,那又是誰呢?
卓香茗沿著床邊坐下,抬頭望著他,有些迷惑地問道:“親生父親?”許清濁道:“你、你將我送到遼東,交給......許將軍代養(yǎng),為什么?如何不交與我親爹爹?莫非他不在人世了么?”
他大抵也明白,自己生為男孩,無法留在湘漓宮內(nèi),絕非母親絕情棄子。再說卓香茗溫柔可親,不像馬林猜測的那樣陰狠怨毒。他固然感到欣慰,對此事也愈加疑惑。
卓香茗愣了一會兒,才道:“你的親生父親,就是許大哥呀?!痹S清濁急道:“娘!我千辛萬苦尋到你,何苦還要騙我?你和許將軍分別三年多,我才出生,許將軍怎會是......”
卓香茗道:“因為我懷你,懷了三年。”許清濁張大了嘴,道:“啊?”風(fēng)倦月忍不住道:“哪有懷孕懷三年的?”突然想起小時候聽養(yǎng)父講過的故事,脫口道:“那不成了哪吒三太子么?”
卓香茗向她笑了一笑,道:“應(yīng)當(dāng)說,他在我腹中休眠,停止生長,長達兩年有余。”風(fēng)倦月瞪圓了眼睛,道:“這是你們湘漓宮的秘法嗎?”卓香茗頷首道:“不錯。”
她見許清濁呆如木雞,柔聲道:“我懷上你后,回到湘漓宮,恰逢老宮主要我接任宮主。我那時年輕,十分靦腆,未敢稟明實情,即隨她一同閉關(guān),研習(xí)本門武學(xué)。沒過多久,老宮主便發(fā)現(xiàn)我有身孕,但學(xué)藝一事,無法再耽擱下去,只得以本門秘術(shù),教我凍住胎兒,命我安心練功。直到出關(guān)之后,我才生下了你。”
許清濁怔怔望向母親,固然一肚子困惑,因為震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風(fēng)倦月瞧了他一眼,明白他心亂如麻,便替他向卓香茗更問詳情。卓香茗溫言而答,緩緩道述前因后果。
原來,湘漓宮上上任宮主在位時,武林中有位名為“摧心魔圣”的魔頭,武功極高,在一本唐代傳下的典籍中,知曉了湘漓宮的存在。他在嶺南一帶搜索,抓住外出的湘漓宮弟子,逼其帶路,穿過紫瘴林。
那魔頭涉足禁地,闖進妙應(yīng)房,殘殺多名丹師,偷食“靈芝斗太歲”,卻承受不了龐大的靈氣,最終暴斃而亡。經(jīng)此一役,湘漓宮元氣大損,宮主和妙應(yīng)房主抑郁而死,弟子成日擔(dān)驚受怕。
湘漓宮避世已久,門下全為女子,無法像青竹林那般繁衍后代,成為人丁興旺的大族。每每收徒,從世俗挑選合適的女嬰、女童帶回撫養(yǎng),其中大多乃失去父母的苦命孤兒。
可因“摧心魔圣”作惡,后一代繼任者,即卓香茗口中的老宮主,過于畏懼俗世,勒令門下不準出宮,長達數(shù)十載,從未接納半個新人。直到她們均步入晚年,始才醒悟,重入凡塵,物色徒弟。
等新一批弟子大多成年,該確定下任宮主時,老宮主已然余壽無多。她來不及慢慢教導(dǎo)卓香茗,只得閉關(guān)三載,幾乎日夜不歇,傾傳各項絕技,盼之盡快學(xué)成,不令本門武學(xué)失傳。
別說讓卓香茗養(yǎng)大孩子,就連生孩子的工夫都沒有。出關(guān)后,老宮主壽數(shù)即盡,溘然仙逝。卓香茗接替宮主之位,自行解除秘術(shù),又過數(shù)月,悄悄將許清濁生下,可惜是個男孩,不能留在湘漓宮。
其時,宮中新老換代,人心未定,卓香茗須得服眾,未敢聲張此事。她私下將嬰孩交給一名外出辦事的師妹,托其去往遼東,把孩子送到許明燈手中,好讓兒子隨父親長大。
許清濁聽到此處,暗想:“娘懷孕三年而生我,匪夷所思之極,爹爹怎能想到?他誤會我是娘和別人生的孩子,從來待我不疼不愛,可他確確實實是我的親生父親!”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巨大委屈,洪水般涌上心頭。卓香茗見他臉色難看,伸手撫摸他前額,問道:“你怎么了?”許清濁心中苦澀,不欲讓母親擔(dān)心,勉強一笑,道:“......我、我剛聽聞?wù)嫦?,還沒回過神?!?p> 卓香茗道:“你一直不知自己身世嗎?許大哥也不曾告訴你?”許清濁黯然道:“爹爹自己也不知道,只猜我非他親生。后來我、我聽人說到爹爹的猜測,也信以為真,這幾年......”
他搖了搖頭,苦笑道:“......而且,武林大會上,孩兒還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稱爹爹是養(yǎng)父。哎,而今天下皆知,不知何日才能解釋清楚!”風(fēng)倦月忽道:“藏羚兒,你也不必解釋?!?p> 許清濁一愣,與她目光交織,忽地暗叫:“不錯,不錯!我繼承了槍王之名,還將‘陰符勁’廣傳武林,完成了爹爹的心愿。我身為人子,問心無愧,至于別人怎樣誤解,又有何妨?”
他心中釋然,喜極而泣,一把摟住了風(fēng)倦月,道:“你真是我的好月娃!”風(fēng)倦月雖未掙扎,臉色稍紅,低聲道:“你娘還在這兒呢,別隨便摟摟抱抱。”許清濁一驚,面紅耳赤,忙松開了她。
二人稍整儀容,許清濁平復(fù)心緒,見卓香茗微笑注目,大感親切,暗想:“哎,要是爹爹早知真相,或許從小待我,也會如娘親這般慈祥。”頓覺遺憾,問道:“娘,你當(dāng)初怎么不交代得清楚些呢?”
卓香茗道:“清楚什么?”許清濁將馬林告訴自己的,向母親復(fù)述了一遍,埋怨道:“娘,你那師妹也真是的,只告訴了我的名字,別的全都沒說,就匆匆離去了?!?p> 卓香茗嘆道:“年師妹潛心‘寄情訣’,拋卻七情六欲,一貫拙于言辭。除非你們發(fā)問,她才會作答,否則一字不吐,況且與男子交談?許大哥聽我說過湘漓宮規(guī)矩,多半為此沒多問她?!?p> 許清濁暗想:“年師妹?是寄情閣主年香玉嗎?原來就是她抱著我,歷經(jīng)風(fēng)雪,從嶺南趕去遼東,一路看護喂食。無怪我覺得她眼熟,我在襁褓之時,定沒少望她面龐?!?p> 卓香茗沉吟道:“便只從你的名字,許大哥也該明白,你就是我和他的孩子。我給你取名‘許傾卓’,盼著通過你,許明燈從此傾心于卓香茗,何嘗會是歹意?”
許清濁大奇,忙道:“什么‘許傾卓’?”卓香茗望向墻上的玻璃窗,幽聲道:“我和許大哥相遇,那是在長白山采藥時,突逢雪崩,為他所救,雖逃得性命,兩人一起被困雪谷。我們相處了半年,缺衣少食,野獸環(huán)伺,處境十分兇險。許大哥盡心保護我,待我無微不至。我卻也曉得,那是他天生的丈夫氣概,并非多么喜歡我。我問起他,他亦未遮掩,說他另有心上人,是一位姓秦的女中豪杰,可惜兩人有緣無分。他和我講了許多秦姑娘的事,每每提及,都黯然神傷,氣餒欲泣,仿佛從大英雄變成了小孩子。我很疼惜他,無奈他是男人,不能教他練‘寄情訣’?!?p> 她轉(zhuǎn)過了頭,伸手摸了摸許清濁的臉頰,道:“所以,我甘愿為他生下你,想他有了孩子,或可淡忘情愁,不再受其苦楚。那時候,我‘養(yǎng)心’功夫不深,懷有不少少女心思,對從未謀面的秦姑娘暗暗不服。希望因你出生,許家得以延續(xù)香火,我在許大哥的心目中,也會更加重要,許大哥從此‘傾心于卓’,而非再‘傾心于秦’?!?p> 許清濁似是聽到了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暗想:“我居然連名字都被爹爹誤會了,雖然同音,含意大相徑庭?!笨嘈Φ溃骸澳?,其實大家現(xiàn)在都叫我‘清濁’,清水的清,濁酒的濁?!?p> 卓香茗不以為意,微微一笑,道:“那不必改回來,你自己喜歡就行了。即便真叫‘許傾卓’,也不能使‘許傾心于卓’,這本是很粗淺的道理,我當(dāng)年卻還不懂?!?p> 許清濁想到父母雖生下自己,畢竟不算恩愛夫妻,稍感悵然。卓香茗問道:“許大哥呢,他如今還好嗎?”許清濁一怔,悶聲道:“爹爹已經(jīng)去世了?!?p> 卓香茗道:“是么?”嬌軀一晃,全身發(fā)抖。她出關(guān)不久,本來就極為虛弱,因母子重逢,精神大振,氣色好轉(zhuǎn)不少,此刻忽聞噩耗,“寄情訣”造詣雖深,仍把持不住,心血躁動,真氣大亂。
齊香綰最擔(dān)心的情況,沒讓杜香塵得逞,倒叫許清濁一句話觸發(fā)。許清濁大驚失色,伸指搭在母親脈門上,只覺數(shù)股亂勁襲來,果然是最熟悉的“陰符勁”,情知耽誤片刻,便會危機性命。
他無暇多想,出掌抵住母親手掌,運起“虛脈種功之術(shù)”,便要疏導(dǎo)亂勁,發(fā)現(xiàn)卓香茗經(jīng)脈封閉,虛脈并未搭成,急道:“娘,不要抵觸!我有法子幫你!”卓香茗聞言,神智稍復(fù),撤去本能防御。
脈路暢通,虛脈即成,許清濁閉上雙眼,腦中生出幻象:卓香茗的丹田深處,有一團真氣凝聚成殼,外形猶如一顆青色的種子,已布滿裂紋,無數(shù)的“陰符勁”從中溢散而逃,流向四肢百骸。
顯然,卓香茗平常便以這?!胺N子”,封住了“陰符勁”,似如當(dāng)年云剛替許清濁布下的真氣禁封。須知強行壓制亂勁,只圖得一時安寧。哪怕周天教主真氣無窮,依舊被折磨得痛苦不堪,根治不了。
拳神靠著手段高明,才使許清濁除了無法再用“陰符勁”,一切如常,甚至可繼續(xù)練“藏花訣”。其次,則以花如何創(chuàng)出的“陰符藏花功”最為有效,隔離二勁,足令“陰符勁”安歇。
無論拳神還是劍仙的法子,均有個前提,便是這“陰符勁”乃許清濁從小練成,較為溫馴。按武鳳雛所言,“陰符勁”若非自練,寄居旁人之身,必要害主不休。
卓香茗的禁封比起二者,不夠牢靠,故而兇險甚之。許清濁猜到母親定期閉關(guān),必是這個緣故。眼前稍有不慎,她便發(fā)作得如此恐怖。即知許多年來,母親一直如履薄冰,當(dāng)下又是心疼,又是后怕。
好在他神功有成,這不再是難題,“清濁勁”輸進母親體內(nèi),所有亂勁被其吸入,更把那“種子”里還蟄伏著的“陰符勁”一同引出,連帶真氣外殼,收回自己身軀。
突如其來,各種各樣的情緒,難過,苦悶,甜蜜,渴盼,一下子全都出現(xiàn),涌上了許清濁腦門。他并未料到異狀,冷不防中招,頓時大受感染,一會兒痛哭,一會兒偷笑,一會兒歡喜,一會兒發(fā)愁。
風(fēng)倦月瞧他不對勁,忙推了推他后背,道:“藏羚兒,你怎么啦?”許清濁悚然而驚,堅守意志,掃盡雜念,回歸自我。潛心內(nèi)察,“陰符勁”全轉(zhuǎn)化成了“清濁勁”。這一番失神,經(jīng)過了不短時候。
他側(cè)目一望,卓香茗端坐床邊,雙腕交錯,沉于丹田,正在默默運功,面上十分安寧。許清濁甚喜,暗想:“娘親已無大礙,從今往后,都不會再遭‘槍勁’威脅??蓜偛攀窃趺匆换厥拢俊?p> 更過一炷香時分,卓香茗睜開雙目,真氣游走周身,那背負二十余載的大隱患,已然消失無影。她并未感到多么輕松,只覺恍如隔世,再探體內(nèi),仍無異樣,心里反倒泛起一陣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