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派后山,名為“三清池”的冰湖湖畔,三道人影盤腿打坐,每人相隔的距離,均有數(shù)百步,聲傳難聞。此刻三人閉目默讀,嘴里所出字句,卻一模一樣,連說話快慢,也完全相同。
偏東一少年,身穿藍(lán)衫,生得神清骨秀,俊美非凡;偏西一少女,一身青衣,容貌幼小,清純秀美,竹棒橫擱于膝頭;北面一男子,年歲稍長,卻是披著皮襖,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英俊的臉上,落著幾條淺痕。
不遠(yuǎn)處的山頭,五人眺望冰湖,神色或鄭重,或高興,或驚訝,或擔(dān)憂。其中一名白衣飄飄,面覆蒙紗的女子,靠在身旁的美男子懷里,贊許道:“了不起!他們練得真快?!?p> 那美男子笑道:“不快不行,還剩幾天,就和大魔頭交手了?!蹦敲杉喤拥溃骸昂愀?,你真要去么?若出意外,那可怎么是好?”那美男子掀起她面紗,輕捏她玉頰,笑道:“再說不吉利的話,晚上叫你好看?!?p> 兩人說笑調(diào)情,附近的人暗皺眉頭,都離遠(yuǎn)了些。一個粗獷大漢懷抱雙臂,一邊注視湖畔,一邊點頭道:“唔,天山迷幻術(shù),果然大有門道!月娃,你怎么也會這些秘術(shù)?”
站在他右邊的美貌少女,手握一本小冊,聞言道:“是我一個好朋友教的?!蹦谴鬂h笑道:“你還會自己交朋友?那可真了不得啦......”還沒說完,后腰吃了一記重拳,連忙讓開。
五人之內(nèi),最后一名女子,身上紅裙奪目,腰間寶劍生光,長發(fā)如瀑,姿容絕色。唯她一言不發(fā),目光久久停在那青衣少女的面龐上,胸中嘆息不已,默想:“莫姑娘,你真堅強,堅強得令人佩服?!?p> 湖畔三人,自是許清濁、莫忘竹、舒云天;山頭五人,卻是花如何、云剛、風(fēng)倦月、馬恒之和沈素衣?;ㄈ绾窝s周天教主之事,遍傳武林,拳神、刀魁聞訊,心照不宣,分別趕來秦嶺。
拳神、刀魁、劍仙各擅絕學(xué),無敵于世,奈何周天教主已是非人之魔,不得不聯(lián)手抗衡。甚至三人聯(lián)手,似也沒有勝算,還得加上新晉的槍王、竹女,或可一戰(zhàn)。
許清濁屢經(jīng)奇遇,飽受磨煉,無論境界身手,非同小可。莫忘竹武功繁多,內(nèi)力更超余者,最近還得卓香茗指點,服用了太歲丹。湘漓宮的太歲丹,向為靈氣載物,最能調(diào)和真元,她對自身真氣的掌控,遠(yuǎn)勝于昔。
光論武藝高強,兩人尚能與其余三位并列,只是習(xí)武以來,一路高歌猛進,修為還未鞏固,實戰(zhàn)略乏穩(wěn)定。平常這一缺陷無傷大雅,可與周天教主交戰(zhàn),凡一丁點失誤,便乃滅頂之災(zāi)。
五人沒想出好對策,風(fēng)倦月卻突發(fā)奇想,指出二人之短,恰為鳳雛之長,若能以“天山同心大陣”,聯(lián)結(jié)鳳雛和二人心靈,在戰(zhàn)斗時,便能及時提醒,避免二人失手。
她一席話,令拳神、刀魁拍案叫絕。馬恒之叫了情人來,請她傳授天山派迷幻術(shù)。自從向子鶯被擒,沈素衣大受冷落,一聽請求,心想教功為由,跟著幾大高手,豈非時刻伴隨情郎?忙不迭答允了。
只是要教人短期練成,沈素衣也沒底氣。幸得風(fēng)倦月對催眠極感興趣,太監(jiān)沈蔭還贈了她迷幻術(shù)精要,日久研讀,也算半個行家了。二女?dāng)?shù)番合計,加上沈蔭多年新悟,漸漸有了把握。
沈蔭外號“百蜃刀”,武功與“千幻刀”沈一魂不分軒輊,沈素衣與刀魁相識前,原傾心于他。聽說他成為太監(jiān),心里不免慚愧,嗟嘆自責(zé),卻也暗下發(fā)誓,要借沈蔭心血,幫三人練好“同心術(shù)”。
天山派弟子欲習(xí)此術(shù),常在天池邊修行,以合“心如止水”。秦嶺派冰湖錯落,與天池仿佛,極適練功。只不過,太白山號稱“六月以外,大雪封山”,眼下雖為六月,仍寒冷無比,鳳雛須忍耐酷寒。
當(dāng)然,比起莫忘竹的痛苦,鳳雛所受的,又不算什么了。武林大會后,莫長青已得花家提親,只待魔頭一除,就能嫁給心上人。豈料劍仙鳳雛,又從親兄妹變回愛侶,自己的如意郎君,轉(zhuǎn)瞬被替他提親的人搶走。
莫忘竹本就清楚,舒云天傾心于自己,全因無法與花如何相戀。二人既無親緣阻擾,自己何堪介入?心碎夢醒,無力可抗。絕望之下,把自己鎖屋子里,一連數(shù)日都不見人。
等她哭夠了,調(diào)整好了情緒,邁出房門。等待她的,卻是眾人的請求:盼她修行“同心術(shù)”,與舒云天心意相連,彌補實戰(zhàn)不足。心不僅碎了,還得把破碎的心,暴露給意中人看,這是何等殘忍?
但為了大局,為了武林,為了家鄉(xiāng),她不能不答應(yīng),于是默默頷首,轉(zhuǎn)身隨沈素衣而去?;ㄈ绾吻浦弈[的眼睛,憔悴的容顏,心疼到了極點,不知該怎樣幫她。
歷經(jīng)半月,三人終于練成天山派“同心術(shù)”,所見所聞,所知所想,緊密相連。可在舒云天感知里,莫忘竹的心緒,好比三清池的湖水,平靜的可怕,連一絲波瀾都沒有。
彈指間,便到了七月初一。秦嶺派嚴(yán)陣以待,迎候周天教主駕臨,場面看似隆重,暗藏殺機。同盟之中,許多好手匯聚一堂。姬龍峰、盧象升等人,緊密把守向子鶯,以防人質(zhì)被劫。
五大高手,連同舒云天,端坐廳間,靜靜養(yǎng)神。直至正午,也未有動靜發(fā)生。其余眾人均想:“莫非邪教教主竟要失約?”念頭未落,一道撼天震地的嘯聲,響徹群殿群廳。
六人一齊睜眼,離座邁出門檻,舒云天聽聲辯位,道:“此人在拔仙臺頂。”拔仙臺又稱“拜仙臺”,是太白山第一高峰,昔日少林、武當(dāng)、秦嶺三派交流武學(xué),便在此峰之巔相聚。
一聲才息,又是一聲響起,震耳欲聾,功力低者,無不心肝發(fā)顫。云剛瞇起眼睛,盯向遠(yuǎn)方高峰,笑道:“這魔頭挑釁咱們呢!如不赴約,豈不叫他小覷了?”運氣于胸,仰天長嘯,兩般嘯聲交疊,天上云朵,似為之散開。
五人均知敵人作嘯,意在約戰(zhàn),云剛既已回應(yīng),便該前往拔仙臺,不然得落下怯戰(zhàn)之名。許清濁遲疑道:“向天嘯詭計多端,反客為主,讓咱們找他。拔仙臺上,莫非布下了陷阱?”
花如何搖頭道:“此乃秦嶺派地盤,云天派人日夜巡邏,他豈能輕易做手腳?我猜他和周天教主,并不在一處。周天教主引咱們往拔仙臺,他則率人攻打這里,奪回女兒。”
向天嘯父子的武功,算是頂尖的了。尤其向子玄,身載“七苦之毒”,若是魔性盡發(fā),除了五大高手,剩下的人恐怕沒誰敵得過他。向天嘯這一著,無疑逼迫他們,得留下一個“看家”。
花如何深知對付周天教主,六人缺一不可,當(dāng)然不會中計。不僅如此,去別處應(yīng)戰(zhàn),還須多派一人,護住鳳雛,不禁稍感為難。舒云天忽道:“龍峰,你代我指揮本門弟子,提防向天嘯偷襲?!?p> 姬龍峰道:“龍峰遵命,請掌門放心!”舒云天又道:“風(fēng)姑娘,你與咱們同去?!憋L(fēng)倦月一怔,然后點頭道:“好!”花如何眼神一亮,暗道:“不錯,風(fēng)姑娘正是不二人選?!?p> 此役險惡之極,倘若意志不夠,哪怕遠(yuǎn)遠(yuǎn)旁觀,也要心神失守,行動不得,談何在驚濤駭浪之中,保護鳳雛不受余波干擾?風(fēng)倦月武藝與姬龍峰相當(dāng),可論本心之堅,實不讓五大高手,足以擔(dān)當(dāng)此任。
遠(yuǎn)處嘯聲再次傳來,似是等得不耐?;ㄈ绾蔚溃骸霸撟吡?!”托住舒云天左臂,頭也不回道:“凡我同盟中人,一切聽從姬少俠調(diào)派?!北娙祟I(lǐng)命聲中,兩人輕如紙鳶,飄然遠(yuǎn)去。
云剛捏了捏拳頭,馬恒之握住刀鞘,腳步一動,眨眼已在半里外,與劍仙鳳雛并肩,趕往拔仙臺。許清濁背起蕩寇槍,與風(fēng)倦月對視一眼,拉起手來,相攜追去。莫忘竹低著頭,獨自在后,跟隨六人而前。
七人輕功超群,山路崎嶇,如履平地,不到盞茶工夫,來到一處屋脊般的山嶺,稱為跑馬梁。山梁東頭,一峰高聳,便是拔仙臺了。仰望而去,一座小廟宛似凌空,劃破藍(lán)天,將與艷陽相連。
數(shù)縱數(shù)落,已至那廟宇前,穿門而望,廟后一段刀斧削過般的斜坡,長約二百余步,通往臺頂,有道高大的人影,立在其處,身份自然不言而喻?;ㄈ绾嗡砷_舒云天,道:“風(fēng)姑娘,麻煩你了。”
風(fēng)倦月嗯了一聲,水汪汪的眼睛,盯向許清濁,忽然想起什么,問道:“‘金羽甲’穿上沒有?”許清濁聞言一笑,拉了拉衣襟,露出半截金羽甲,道:“你嘮叨了一夜,我豈敢不穿?”
此寶雖是毒靈子“借”給他的,一直未討回去。風(fēng)倦月知他不如莫忘竹,有絕世氣功護身,怕他有失,便不厭其煩勸他將套上金羽甲。許清濁既已照辦,風(fēng)倦月稍感放心,低聲道:“你千萬小心?!?p> 許清濁頷首道:“恩公就交給你了!”見其他四人已離廟,倒拿長槍,追著同伴,沖上坡去。舒云天閉了雙目,在老君像前的蒲團坐下,沉心入定。風(fēng)倦月立于其畔,貼身衛(wèi)護。
天山同心術(shù),便是在數(shù)人之間,建立起心靈感應(yīng),五感六識幾乎相融。舒云天不必去看,亦能親臨戰(zhàn)斗,只是不能隔得太遠(yuǎn)。他閉上眼睛,亦有益處,不以己視野,影響許莫兩人。
五大高手踏上拔仙臺,見山臺略傾,卻平坦開闊。懸崖萬仞,深澗千丈,崖壁奇石凸出,好比刀槍劍戟,犬牙交錯。一人孤立崖邊,身高超過一丈,背對坡道,青袍隨風(fēng)振抖。
他軀體巨大,袍子比起常人所穿,也整整寬大一倍。日輝打在他露出的后頸間,反射出刺目的光芒。琉璃之身,晶瑩剔透,雖現(xiàn)一角,明炫閃耀。臺上僅他一人,沒有向家父子身影。
五人早有感知,并不驚訝,倏然散開,站成偌大一個半圓,隱將他包在其內(nèi)。花如何手按劍柄,朗聲道:“教主光臨秦嶺,有失遠(yuǎn)迎,望請海涵!”雙方雖為死敵,有邀在前,仍得說兩句場面話。
周天教主置若罔聞,面朝懸崖,似乎陶醉美景??伤哪X袋上,箍著那副無孔無洞的青色面具,就算風(fēng)光壯麗,他又哪里看得見?花如何未聽回答,臉色一變,缺月劍出鞘,當(dāng)胸斜持。
許清濁一擺“三才式”,放倒蕩寇槍,緊盯住強敵;馬恒之反握風(fēng)流刀,足下不丁不八,看似隨意,架勢毫無破綻。莫忘竹微抬竹棒,云剛雙拳并舉,兩人真氣雄渾,稍稍外放,汗水蒸騰,身周輕霧縈繞。
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周天教主仍一動不動。六人陷入僵持,空氣之中,彌漫著一股沉重的壓力。換一個人,處于這等境地,意志不足,堅持不了數(shù)息,就得心慌發(fā)虛,倒頭暈死過去。
馬恒之無懼威壓,生平卻最煩束縛,第一個忍耐不住,笑道:“魔頭,你別裝模作樣啦!”一聲長笑,打破僵持,連人帶刀,騰起兩丈多高,矯若飛鷹,撲向周天教主。刀意綻放,霞光萬道,籠罩對方頭頂。
哪知他尚未落足,突然又飛了起來,好像皮球撞地,彈向遠(yuǎn)處。只是他撞上的,不是實物,而是無形的氣鐘。便聽他大叫:“哇啊啊啊啊......”叫聲漸小,在半空劃過一道彎弧,墜下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