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三刻,清荷樓菡萏苑里,許媽媽看著無人通報,卻突然像風(fēng)一樣沖進(jìn)來的楓少爺,嚇了一跳,手中正端著的茶盞,晃了一晃,茶水直接潑在了大紅繡襦上,洇濕了胸口一大片,先暖后涼,許媽媽的眼神,也跟著一顫。
楓少爺入得廳內(nèi),難得冷清的面上,竟是壓著明晃晃的怒氣。
他掃視了一眼正圍在許媽媽周圍,姹紫嫣紅的幾個姑娘,對她們的問安討好,竟是視而不見,只負(fù)手身后,口中冷冷吐出兩個字:“人呢?!”
許媽媽看著那定是得了無雙落水的消息,前來興師問罪的楓少爺,趕緊對那幫跪安的女子,使了個眼色。
那些喝茶聊天的姑娘們,便一個個悄悄地、識相地乖乖退了出去。
伺候許媽媽的含笑、千華,也不敢多作逗留,都退守到了門外候著。
許媽媽趕緊重新拿了一個白瓷描紫玉蘭的茶杯,親自為那主子倒了一杯碧螺春,討好道:“子安少爺莫急,先喝口茶水,消消渴。等您坐下,我再一一細(xì)細(xì)稟報不遲?!?p> 楓少爺瞧也不瞧那雙手奉茶,顧不得去換件衣衫的許媽媽,只一屁股在那靠著花窗、鋪了錦繡閣黑絲絨繡大紅牡丹的軟榻上,斜斜坐靠了下來。
許媽媽見他一臉怒氣,倒也不敢造次,尷尬地將那茶水,重新擱在楓少爺手邊的酸枝木雕花小幾上。
這才站在那軟榻一側(cè),清了清嗓子,緩緩開了口:“少爺莫急!這無雙姑娘,我瞧著,倒也是個福大命大的。雖一時半會沒有找到,但想來斷然不會有事的……少爺再等等……”
“等?等人上門來訛詐嗎?!”楓少爺直接抓起幾上的茶杯,“砰”地隨手就往那許媽媽身上砸去!
許媽媽猝不及防這少爺會生這么大的氣,倒是嚇了一跳,也顧不得那茶杯打過來的疼痛和那茶水濺出來洇在身上的難受,生生受了這一砸。
楓少爺這一砸下去,見她不躲不避,倒是不曾料到,眼中怒火,一下消了不少,換上三分歉意,七分迷茫,怔怔地,面上倒是有些掛不住了。
他難堪地別過頭去,看著窗外夕陽下隱隱綽綽的海棠花枝,發(fā)了會呆。
許媽媽卻是淡淡苦笑了一下,想了想,還是雙膝一彎,干脆“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少爺息怒!”。
雖然地上鋪了厚厚一層團(tuán)花織錦地毯,但地下的青磚地面,還是磕得那許媽媽的膝蓋,脆脆地發(fā)出了一聲悶響。
楓少爺猛地轉(zhuǎn)回腦袋,眼里的火氣,因著許媽媽這一跪,顯然消了不少,悶聲吐出了一句:“說,這無雙落水,到底是怎么回事?”
許媽媽也不敢起身,只低聲把今兒個早上發(fā)生的事說了一遍,只字不提昨夜無雙回來后,那若汐帶人前去鬧事,并把無雙在柴房里關(guān)押了半夜的事。
最后,她才小心討?zhàn)埖溃骸拔医駜阂辉绲昧讼②s過去的時候,無雙估計已是落水半個時辰了。若汐那里,雖是立馬又派了人手全部去打撈,可不想搜遍了整個荷塘水榭那里,也未見人影。估計……估計是順著水流飄走了……我正想派人稟告少爺,不想少爺已是得了消息……”
楓少爺瞧著那一臉懊悔的許媽媽,冷冷“哼”了一聲:“到現(xiàn)在才想到稟告,這還好不是什么要緊的大事,要是什么重要情報,還不等得我早就失了城池,失了真金白銀,白白錯失良機(jī)!還有那若汐,不知輕重,恃寵而驕,先禁足半個月,不,先攆出梅園,搬入那竹園,讓她好好反省一下!”
許媽媽聽著這少爺?shù)目跉?,是對那若汐很不滿了。
以色侍人,恩愛終是只在一時間??稍S媽媽卻不敢?guī)椭侨粝笄椤?p> 這事,說到底,自己也是有責(zé)任的。她怕追究起來,自己也跟著受罰。
因此,她只點了點頭,“諾”了一聲,便等著主子繼續(xù)發(fā)話。
可等了好久,也不見那楓少爺發(fā)話。許媽媽默默尋思著剛才楓少爺?shù)脑?,突然兩眼一亮,難道說,這主子,竟是已經(jīng)得了無雙姑娘的信息不成?
她暗中挪了一下自己酸疼的膝蓋,卻不敢直接站起,只膝行兩步,靠近那楓少爺,小心翼翼地探問了一句:“少爺可是已經(jīng)得了那無雙姑娘的信息?”
楓少爺側(cè)目,掃了那仍然跪在地上的許媽媽一眼,見她絲綢的衣衫已是濕漉漉一大片,貼在身上,卻不敢去換,樣子有些狼狽。
他不由嘆了口氣:“你起來說話!如今那無雙姑娘倒是無事,只是少爺我,攤上了大事!”
許媽媽一驚,無雙得救了?怎么聽著少爺?shù)目跉?,這無雙得救,反而惹得少爺攤上了大事呢?
許媽媽謝了恩,緩緩起身,瞧著楓少爺咬牙切齒的憤恨樣子,到了嘴邊的探問卻是不敢說出來,只低低試探道:“無雙姑娘被誰救了?如今又在何處?可是給少爺添了什么麻煩不成?”
楓少爺忽然身子前傾,看著那許媽媽探詢的雙眼,難得地懇求道:“許媽媽!這次,你得幫我!”
許媽媽一驚,每次少爺這樣哀求自己的時候,那肯定是攤上了大事,惹惱了老爺——左相楓紹棠楓大人了!
許媽媽幾乎是看著楓清揚長大的,這十幾年里,楓少爺總共求過自己兩次:一次是十八歲那年明明中了兩榜進(jìn)士卻不肯入仕,差點被楓大人打斷骨頭,逃到了這清荷樓里;還有一次便是那年在這里看中了清荷樓的一位新來的女子,即后來娶回去另起了名字做了他姨娘的姰月。
許媽媽看著突然開口懇求自己的楓清揚:這次,倒不知他又惹了什么禍?zhǔn)拢故菒懒死蠣敚?p> 許媽媽不敢貿(mào)然答應(yīng)。因為,雖說楓大人如今尚念著自己的舊情,但這人情一事,向來是用一次,便寡淡一次的。用得多了,許媽媽怕自己以后真的要為自己謀福利時,沒臉再見老爺。
楓清揚卻是不管不顧,直接腆著臉皮,再次開了口:“許媽媽,今日這事,你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反正我要是被父親責(zé)罰了,回去就告訴我祖母和母親去……”
許媽媽看著他突然換了一副潑皮無賴樣,真是哭笑不得,這好歹也算為人正直、身正行直的左相大人,怎么就偏生生出了這么一個在脂粉堆里混的花花公子!
許媽媽看著他,想起楓大人的隱忍和無奈,終是嘆了口氣。誰讓自己和楓大人之間,偏生是被這個明明滿腹經(jīng)綸,卻喜裝作無術(shù)耍賴的浪蕩子,給抓住了把柄呢!
為了楓大人的一世清名,為了那左相楓家的百年榮譽(yù),許媽媽咬咬牙,認(rèn)了。
她看了眼那不怕自己不答應(yīng),一副志在必得的楓清揚,終是開了口:“我的小祖宗啊!你可答應(yīng)媽媽,這是媽媽最后一次拼了命幫你求情,以后,再也不可以了!如果你應(yīng)了,媽媽這就去換件衣衫,再來聽你細(xì)細(xì)敘說;如果不應(yīng),那這事,也就算了?!?p> 楓清揚瞬間眉眼彎彎,站了起來,直接把許媽媽推了出去:“媽媽快去換衣衫吧,換好衣衫,我讓人擺上晚膳,咱倆邊吃邊聊便是……”
許媽媽無奈,順著他的這把推力,搖搖頭,又愛又恨地,緩緩去了內(nèi)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