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奇緣(1)
袁茂文在侯產(chǎn)通道焦急地等待著,此時的每一秒鐘都極其地漫長,讓他既倍感煎熬又充滿希望。
他所焦慮和希望的,無非就是這件折騰了他十個月的心事。
袁茂文生活在江南的一座小城,家族本來男丁興旺,袁家的父輩們有兄弟六人,可是到了袁茂文這一代,因為叔伯們都只生了女兒,只有他的父親生下他這一個兒子。茂文的父親本來在六個兄弟中排行第五,既不是老大,也不是最小,算是最無足輕重的??墒亲詮乃铝嗣?,他們父子兩人一下子便成了家族中人人關(guān)心和敬重的對象,變得舉足輕重起來。
此后,當(dāng)茂文的父親和兄弟們起爭執(zhí)的時候,茂文的父親就多了一個殺手锏,每當(dāng)他吼道:“我為袁家光宗耀祖,你們做了什么?”的時候,叔伯們都只好敗下陣來。這些都看在袁茂文的眼里,他為父親驕傲,更為自己驕傲,他的心中也產(chǎn)生了要延續(xù)這一份驕傲的使命感。
正是由于這份強烈的使命感,當(dāng)妻子殷夢琪的肚子大起來的時候,袁茂文卻既歡喜又恐懼,既期待又焦慮。他心里祈禱著一定要生一個兒子,萬一生出個女兒,他則會感到是自己對家族的失責(zé),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也難免要一落千丈。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殷夢琪的肚子也一天大過一天。袁茂文心中每天都在增長的是生個兒子的期待,同時也有生個女兒的恐懼,他越來越想提前知道夢琪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而殷夢琪總是會為肚子里胎兒的任何一點動靜兒欣喜萬分,似乎從來都不關(guān)心生男還是生女的問題,她整個人都被快要當(dāng)母親的興奮和同時產(chǎn)生的母愛所充滿了。
有一次,袁茂文帶著殷夢琪去醫(yī)院做例行檢查的時候,他偷偷地跑去問醫(yī)生胎兒的性別,但被醫(yī)生以醫(yī)院規(guī)定不能檢查和告知性別為由拒絕。
茂文一邊給醫(yī)生陪著笑臉,一邊往醫(yī)生的口袋里塞進(jìn)兩張百元的鈔票,嘴里說道:“醫(yī)生,我們也就是好奇心大,想提前知道是男是女,沒別的意思,你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這下可把那個年輕的醫(yī)生嚇得不輕,他慌張地左右看了一圈,確定沒有其他人注意到這一幕后,趕緊把錢塞回了袁茂文的手中,厲聲說:“你這是什么意思?是要害我嗎?說了不能說就不能說,這是規(guī)定,你趕緊走吧。”
袁茂文在醫(yī)生那里吃了閉門羹,看來醫(yī)院檢查的這條路是無論如何也走不通了,但他想提前知道孩子性別的渴望卻一點不曾減少。
袁茂文在產(chǎn)房外來回地跺著腳,望向窗外,他看到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但城市的夜看不到繁星點點,只有幾顆明亮的星孤獨地懸掛在天際。天上的星總是如此平靜,他們到底不懂人間的百感千愁。
六個月前的那件事,至今都讓袁茂文感到自責(zé)和糾結(jié)。
還記得那一天,,三伯來家中做客,幾杯酒下肚,殷夢琪正忙著給三伯夾菜,三伯看著殷夢琪的大肚子,說:“夢琪啊,我們袁家子侄輩男丁少,就指望你這個肚子了,你可要爭氣啊。”
殷夢琪聽了,也是臉一紅,輕輕地說了句:“是男孩還是女孩我們也決定不了,只要生下來我們都會喜歡的?!闭f完偷瞄了袁茂文一眼。
袁茂文立刻接過話頭,對三伯說:“三伯,現(xiàn)在都是什么年代了,重男輕女那一套已經(jīng)過時了。生男生女都是我們袁家的骨肉?!闭f著也朝殷夢琪一笑。
吃了一陣,殷夢琪去廚房拿正在燉的雞湯,三伯悄悄地對茂文說:“話雖如此,生男總是要比生女好,不管什么年代,女兒長大了到底是要嫁人的。你們?nèi)メt(yī)院檢查過孩子性別沒有?”
茂文略有抱怨地說:“現(xiàn)在的醫(yī)院嚴(yán)格啊,都不肯給檢查,看來只有等生下來才知道了?!?p> 三伯正色道:“你這態(tài)度可不對。我知道鄉(xiāng)下老家有一個老婆婆,只要用手摸一下孕婦的肚子,立刻就能分辨出是男是女,絕對沒有差錯。我看啊,你還是找機會帶媳婦去試一下?!?p> 袁茂文聽了,朝廚房望了一眼,拿起酒杯小酌了一口酒,擺了擺手,用緩慢的語氣說:“再說吧,再說吧?!?p> 三伯卻是不依不饒,繼續(xù)介紹了許多那位鄉(xiāng)下婆婆的情況,越說越神,恐怕連待字閨中的女孩兒只要讓這位婆婆摸一下肚子,也能知曉未來生男還是生女了。
當(dāng)殷夢琪端了雞湯回到餐桌的時候,話題也就此打住。
后來,趁著清明節(jié),袁茂文提議要帶殷夢琪回鄉(xiāng)下掃墓。對殷夢琪來說,雖然是有孕在身,卻也是嫁入袁家的第一年,既然丈夫提出了要求,和他一起回老家掃墓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他們坐車輾轉(zhuǎn)回到了老家,鄉(xiāng)下的物質(zhì)面貌早已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村村通了公路,當(dāng)年的土胚房也變成了現(xiàn)在的小洋房,再也沒有了斷水?dāng)嚯姷臒馈?p> 清明時節(jié)的雨淅淅瀝瀝,袁茂文帶著殷夢琪踩著泥濘的小路來到自家的祖墳,燒紙、磕頭、掃墓,緬懷的同時還需要許下愿望,乞求祖先的保佑。殷夢琪祈禱一家平平安安、胎兒健康,袁茂文偷看了一眼夢琪,他自是不忘同時乞求老婆肚子里的是個男孩。
掃完墓,茂文借口帶夢琪去村中拜訪一些老鄰居和遠(yuǎn)房的親戚,輾轉(zhuǎn)找到了三伯所推薦的那個老婆婆的家。這位老婆婆看上去已經(jīng)年逾古稀,想來必定是經(jīng)驗豐富,閱人無數(shù),茂文一見到她便感到可靠。老婆婆才見殷夢琪挺著的大肚子,便已知曉了來意,立刻滿臉堆笑的將他們迎進(jìn)了里屋。
袁茂文環(huán)顧了四周,只見這位老婆婆的家中常年供著些神佛泥像,桌上放這些佛家道家的典籍,很有些奇人異士的感覺,這更讓他覺得今天是來對了。
老婆婆一只手?jǐn)v扶著夢琪的手臂,一只手搭上夢琪的肚子,含笑而關(guān)切的問:“媳婦第一次來村里吧?孩子多少個月啦?”夢琪剛進(jìn)屋的時候還有些羞澀,現(xiàn)在看見老婆婆如此熱情,也感到稍微輕松一些,輕答:“三個月了?!?p> 走到屋子,老婆婆扶夢琪在桌邊坐下,也招呼茂文坐在桌子另一邊。她給茂文泡了自家的茶葉,給夢琪倒了一杯溫水,自己也搬起一條長凳,與他們絮叨起一些家常及村子里的新奇趣聞。此時的茂文哪有心思聽這些,剛才看到老婆婆手摸夢琪的肚子,他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只等婆婆早點給出他想要的答案。沒成想,這老婆婆之后對胎兒只字不提,只是一味的聊一些張家長李家短的村里的新鮮事。茂文的心思卻越發(fā)焦急。
原來,聽三伯說,每當(dāng)這個老婆婆摸出孕婦的肚里是個男孩,總會給孕婦煮上一顆雞蛋,不用明說,來人也就能明白了意思??墒谴藭r,老婆婆除了給夢琪倒了杯溫水,沒有任何表示,如何不讓人著急。
看著外面飄著的小雨漸漸停下,袁茂文又實在不想再聽那些東家西家的趣聞,他心想不如借機告辭,看這老婆婆最后給不給雞蛋。于是起身說:“婆婆呀,正好外面的雨停了,我們要趕緊回去,今天晚上還要回到城里,就不多打擾了?!崩掀牌乓残χ鹕碚f:“好,好,你這媳婦真不錯,乖巧懂事,下次回村里的時候記得還來玩啊?!边呎f,邊扶著殷夢琪將他們送出了門。
外面的雨雖然停了,天氣依然陰沉,令人感到壓抑。
此時茂文的心里說不出的失落和沮喪。他攙著夢琪的手行走在坑坑洼洼的鄉(xiāng)間小路,卻一路無話。殷夢琪察覺到袁茂文突然的情緒低落,卻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她只以為是清明掃墓加上天氣陰雨所導(dǎo)致的,過一會就好了。殷夢琪用另一只手挽住了袁茂文的胳膊,與他相伴而行。
回到城里后的幾天,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袁茂文終于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鼓起勇氣,在某一天的晚上,和夢琪說明了事情的原委。他告訴夢琪為何去見老婆婆,也告訴她肚里可能是個女孩兒。
“我想,我們可以打掉這個孩子,再另外懷一個,下次肯定可以懷上男孩的?!彼f。
聽到這個想法,殷夢琪瞪大了眼睛,她感到天旋地轉(zhuǎn),氣血直沖到頭頂,憤怒地說不出話來。
片刻之后殷夢琪終于爆發(fā),她全沒了平日里的嬌羞柔弱,吼破了嗓門對袁茂文喊道:“不論是男是女,這都是我的孩子,要打掉他?你想都別想。”
袁茂文雖然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還是被殷夢琪的激烈反應(yīng)震驚了,他試圖好言安慰她:“夢琪,你知道我們家的情況,我也是沒辦法,非要生出一個男孩不可的。我們打掉這個女孩,還可以再另外生一個男孩。”
茂文的好言并未讓殷夢琪平靜下來,她依然情緒激動并且斬釘截鐵:“我說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如果真是個女兒,你這個父親可以不要她,那么即使離婚,我一個人拼死拼活也能將孩子帶大?!?p> 殷夢琪的話讓袁茂文的心頭不由的一震,是啊,夢琪是孩子的母親,他也是孩子的父親,曾經(jīng)生男生女的糾結(jié)讓他幾乎完全忘記了自己即將要成為的角色。他胃里感到一陣惡心,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他憤怒地?fù)]了揮手,說:“算了算了,你就當(dāng)我白說了這些混賬話。”
這一夜,袁茂文和殷夢琪都各自懷著沉重的心思,無法入眠。
袁茂文的心里萬分糾結(jié),他知道自己是個父親,當(dāng)他用手摸殷夢琪的肚子的時候,里面的動靜也讓他欣喜和快樂,讓他產(chǎn)生過要保護(hù)的欲望,這是父親的天性。但他更想成為一個生兒子的父親,這似乎已經(jīng)成了一種信仰。
天性和信仰,他無法理清兩者的關(guān)系。
而這晚發(fā)生的一切,卻讓殷夢琪深刻的意識到,從自己懷孕的那一刻起,就已將全部的愛交給了肚子里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母愛的偉大就在于這份愛真正源于生命起始的那一刻,不含雜質(zhì),純凈清澈,一旦產(chǎn)生,便溫?zé)崛珀?,寬廣似海,無邊無際。
此時,產(chǎn)房內(nèi),殷夢琪劇痛著,堅持著;產(chǎn)房外,袁茂文焦慮著,等待著。
懷胎十月,終于等到了臨產(chǎn)的這一刻。
一切心事很快都將有個結(jié)果。
忽然間,一顆流星劃破了天空的平靜,同時,產(chǎn)房中傳來了孩子的第一聲哭泣,那聲音如此響亮,似與流星一道宣告了這寧靜的夜有了不平凡的意義。
產(chǎn)房外已經(jīng)焦慮太久的袁茂文,當(dāng)聽到嬰兒的啼哭,他不僅沒有感到放松,反而更加緊張起來。當(dāng)護(hù)士抱著孩子出來時,他甚至都不敢上去看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反倒是護(hù)士向袁茂文走過來,邊走邊笑著說:“恭喜你,母子平安?!?p> “母子平安”,聽著哪里不對勁,茂文突然興奮起來,多少個日夜的壓力一下子釋放,他都來不及長舒一口氣,便一個箭步跑到護(hù)士跟前,試圖掀開包裹孩子的毯子查看究竟時,護(hù)士依舊展現(xiàn)著那令人寬慰的笑容,說:“恭喜你,是個男孩兒。”
袁茂文激動的簡直不能自已,一切的糾結(jié)隨著兒子的到來都煙消云散,之前的他甚至都沒來得及給男孩準(zhǔn)備名字。
產(chǎn)后的這一夜,殷夢琪睡得好香,她做了一個夢,夢到天上有一顆流星徑直地撞入她的腹中,于是她便產(chǎn)下一物,似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玉石,卻漸漸化成嬰兒的形狀,終于放聲大哭,那便是她的孩子。
醒來時,她已想好了這個孩子的名字??吹矫氖刈o(hù)在自己的身邊,她微笑著而又堅定地對他說:“這個孩子就叫‘袁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