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第一眼看見莉莉絲時，道恩.拜爾便發(fā)現(xiàn)了自己女兒的變化。
眉眼的上揚、鼻梁的高挺、嘴唇的削薄……
那些都是非常細微的變化，但道恩絕不會看錯——莉莉絲的身上發(fā)生了自己不了解的變化。
隨后的幾天里，道恩不斷地觀察、不斷地發(fā)現(xiàn)異常，那種困惑便越發(fā)得強烈。
某種不安與恐懼縈繞心頭……
道恩去到村中的小教堂做著禮拜，心中一遍遍地問著自己也問著主：
‘我的女兒到底怎么了？’
但答案其實早已隱隱約約出現(xiàn)。
畏光，便是不敢直視主留在世上的面容。
‘主，若我的子女陷入罪惡的世界，請您寬恕他們、原諒他們……’
道恩起身，離開了教堂。
——————————————————————————————————————————
荒誕的世界遇上了更荒誕的命運，純粹的臆想竟變?yōu)榕で默F(xiàn)實，直指那黑暗的真相，沒有比這更為諷刺的事情了……或許，最后只有寬恕才能拯救什么。
——————————————————————————————————————————
奧萊發(fā)現(xiàn)自己準備的人血少了一瓶，他不用猜也能知道是誰拿走的。
但他猜錯了用途。
但奧萊找到莉莉絲時，她正在林中洞穴里折騰著自己。
一瓶人血開著蓋，吊在眼前晃啊晃啊。
四肢伏地的怪物像野狗般不斷撲擊，腳踝上的鐵鏈來回拉扯、瘋狂作響，猩紅的眼瞳死死盯著血瓶，卻始終無法觸碰分毫。
莉莉絲陷入了歇斯底里，她彈出血爪狠狠抓向鐵鏈。
火星迸發(fā)間，深深的爪痕刻在鐵的表面。
無法掙脫的她又抓向了鎖住自己的腳鏈，銳利細長的爪刃沒有割開束縛，倒是將腳上細嫩的皮肉磨得鮮血淋漓。
奧萊摸到鐵鏈的另一端，它被粗鐵釘牢牢嵌在了石壁上，手指拂過，熔斷鐵環(huán)。
惡獸奪下瓶子，將人血盡數(shù)灌入喉中，直到饑渴得到充分的滿足，她才恢復了理智。
“你在干什么？”
奧萊語氣不善，自己妹妹的行為無異于摧殘身心。
“鍛煉自己……”
過度興奮而渾身發(fā)軟的莉莉絲半趴在地上，用手腕擦拭著唇下的鮮血，卻只是越抹越亂。
“我想著，哪怕是要繼續(xù)喝人血，好歹我也要學會控制住自己不去咬人……”
奧萊抿了抿嘴唇，上前幫自己的妹妹解開腳鏈。
“吸血鬼無法拒絕一個在自己面前流血的人?！?p> 他看著莉莉絲腳上緩緩恢復的傷口，訴說著自己的想法。
“那是你的本能?！?p> 莉莉絲卻翻了個身，直接躺在了地上，四仰八叉的，毫無半分淑女的樣子。
“但那不是理由，人也有本能，但人可以學會控制……哥哥，你不是問過我想不想作為一個人生存下去嗎？”
“……是?！?p> “那在我看來，學會控制怪物的本能便是我的第一步?！?p> 莉莉絲看起來非常狼狽，那雙眼睛卻是亮晶晶的，嘴角帶著淺淺的笑。
奧萊沒再說什么，只是帶著莉莉絲回了家洗了臉，又把她拖到自己的房間。
奧萊.拜爾的房間在一樓的偏角，不大的空間里除了張床便沒有其他更多東西。
“莉莉絲，幫個忙。”
兩人一起搬開了床，沒有弄出什么動靜。
奧萊揭開木板，從那昏暗的洞中取出了一個收納箱。
那箱子不大，是紅棕木制的，上面積滿灰，看上去已經(jīng)很久沒人開過了。
“這是？”
“我以前為了一件事，在死物上作過一些保守的實驗。”
輕輕吹掉灰塵，奧萊打開了鎖。
“但那些東西都具有不小的危險性，我便把它們封藏在了這里?！?p> 莉莉絲探頭看向箱內(nèi)，里面塞滿了奇奇怪怪的東西。
“比如說，這把命運短刃……或者叫命運短矛?！?p> 奧萊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把短短的匕首，那匕首沒有握柄、生著紅銹，刃背上倒是顯露著金色的質(zhì)地，顯露著不凡。
“它本來只是一把生銹的沒柄小刀，我把‘命運之槍’朗法比奴的概念錨定其上?！?p> 莉莉絲好奇地想要去觸摸那小刀，奧萊卻避開了她，極其嚴肅地提醒道。
“它很危險。”
“有……多危險？”
莉莉絲有些不信。
“我拿著它，便可以命令一百二十尺內(nèi)所有活人去做任何事情，無論他們是否愿意?！?p> 莉莉絲吞了吞唾沫，有點被嚇到。
“而用它劃傷任何人，那人就會被我‘感化’，成為我麾下最虔誠的信徒?！?p> 莉莉絲收回了手，哪怕她再喜歡自己的哥哥，也不想被外物扭曲意識。
“但它的力量是扭曲而邪惡的?！?p> 奧萊將命運短矛放回箱中，平靜地闡述著曾經(jīng)實驗的結(jié)果。
“我對一些人用過它的力量……不論是‘命令’還是‘感化’，那些被我控制的人都會不惜一切地去實現(xiàn)我的要求，但無一例外全是以極端邪惡痛苦的方式……最后的結(jié)果自然不合人意。”
莉莉絲有些無法理解，她問道。
“為什么？明明按照教義，那上面帶著的是圣人的血，不應該是再正義光明不過的嗎？”
奧萊卻難得嗤笑了下。
“因為我抽出的概念并不是那把真正的朗法比奴槍，而是世世代代企圖得到它、以此來滿足自己欲望邪念的‘眾生祈愿’?！?p> “歸根到底，這只是一把反朗法比奴槍罷了，實現(xiàn)你的所有愿望，卻是以最惡的途徑?！?p> 信服的莉莉絲便不敢再碰箱里的東西，只敢隔空指示。
“那、那個小缽呢？”
那是一塊銅制的小缽，其上帶著絕美的暗紋，看起來頗為華貴美麗，莉莉絲一眼便被它迷上了。
奧萊這次卻連拿都不愿意拿起了。
“那是巨蟹缽，也叫魔女之缽或羊之缽?！?p> 莉莉絲沒想起來到底是什么。
“赫曼神話里，五十英雄漂洋渡海尋金羊毛，你知道吧？”
“知道?！?p> “那位魔女使用毒計殺害劣王的故事，你記得嗎？”
莉莉絲回憶著。
“我想想……尋回了金羊毛，劣王卻違背昔日誓言、不愿歸還王位，那位魔女便為了自己的丈夫去蒙騙劣王的女兒們?！?p> “魔女當著女兒們的面殺死切碎一頭病弱的老羊又將碎肉擲入一個缽中，蒸煮著血肉念叨著咒語，不久竟從缽口跳出一頭小羊羔。”
“女兒們受騙，回去便趁著劣王熟睡時，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念咒并投入鍋中……但那位王沒有復活。”
“這個是那位魔女煮羊的缽？”
奧萊的目光低垂，撲克臉壓住了諸多情緒。
“它具有令人死而復生、重返青春的能力?！?p> 莉莉絲看出奧萊的不對勁，試探著問道。
“有隱患？”
“復活的只是披著人皮的異類?！?p> 莉莉絲有些明白，奧萊當初做出這件東西的意圖與那最后的心情了。
“哥。”
“怎么了？”
“我們不看了?！?p> “好?！?p> 那一箱的禁物被重新封存起來，兩人悄悄出門散散心。
“哥哥為什么要給我看那些呢？”
奧萊平靜地亮出自己的真實意圖。
“為了告訴你，你作為吸血鬼的部分不是可以用人類的標準去看待的?！?p> 他面無表情地否定著自己妹妹的決心。
“人類可以控制住欲望，不代表吸血鬼也可以?！?p> 莉莉絲眉頭一挑，橫了他一眼。
“要來賭賭看嗎，我親愛的哥哥？”
奧萊依舊不喜歡這個賭注，上次是妹妹與無辜人的安全，這次是她自己的身心健康。
“我能不賭嗎？”
“不能，正如我尊重你的想法……”
莉莉絲拽著奧萊的衣領(lǐng)，顯露著猩紅的眼瞳。
兩人靠得非常近，近得奧萊可以清晰地聞到那腥甜的吐息。
“哥哥也要尊重我的想法?！?p> ——————————————————————————————————————————
下雪后的第一夜，道恩把奧萊叫進了臥室，他的目光深沉、態(tài)度嚴肅，靜默地坐在床榻上，摸索著手中的鍍銀十字。
“坐。”
一個字把奧萊壓在了一把椅子上，父與子對坐而視。
“你知道你妹妹的情況嗎？”
“我知道?！?p> “有什么想說的嗎？”
“有，但我知道您不想聽?！?p> “你只需要告訴我，莉莉絲有沒有傷過人？”
“……有?！?p> 道恩一巴掌扇到了奧萊的臉上。
“對不起，父親?！?p> “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對不起你的妹妹?！?p> “……”
“出去?！?p> 奧萊起身離開臥室下了樓，莉莉絲正在樓下等著他。
“還好嗎？”
“還好?！?p> “我們接下來怎么辦？”
“……父親不會原諒我的，但他會原諒你?！?p> “我知道，但這樣真得好嗎？”
“莉莉絲?！?p> 奧萊突然叫了妹妹的名字。
“我們出去走走?！?p> “……好?！?p> 月夜空曠、林野寂寥，鵝絨般的雪飄飄然落下，兩人漫步在世間。
“莉莉絲知道我在自己身上錨定了什么嗎？”
“……”
莉莉絲好奇過，但她也知道越強的力量恐怕代表著更大的代價，便不敢也不愿發(fā)問。
“那個概念里有一項能力?！?p> 奧萊卻不打算停下。
“我叫它‘直視死亡’?！?p> ‘我不想聽……’
莉莉絲很想那么說，但她明白哥哥現(xiàn)在需要自己的傾聽。
“哥哥能看見什么？”
“看見一種黑色的氣，它們漂浮在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附著在每一個生命之上，那是代表死亡的蹤跡，它們越濃密，死亡便越近。”
“哥哥是不是看見了什么？”
奧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或者說他還未講完這個能力的全貌。
“有時，我還能看見一些更加無法理解的東西……凝視著某人的死氣又看穿了它，那人的死亡便具體地展現(xiàn)在我的眼中?！?p> “預知死亡？”
“不，是錨定死亡?！?p> 奧萊長長地吐出口氣。
“未被觀測到的死亡不一定不會來到，但被觀測到的死亡必將發(fā)生……”
奧萊的眼中有閃電在起舞，寒冷與濕氣不知何時充斥著四周。
“我在無時無刻地殺人，而那是我的本能，我卻無法控制?！?p> 莉莉絲停了下來，拉住奧萊的手。
“不是那樣的！”
莉莉絲的心一陣絞痛，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那番天真言論對于哥哥而言到底是何等的殘酷。
“哥哥只是沒有權(quán)力去做選擇……你不也說過，死亡是一定會降臨的嗎……”
“但我有權(quán)力去選擇?！?p> 話語被打斷了，莉莉絲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
“我可以選擇對將死之人錨定概念，那將覆蓋原本的死亡。”
莉莉絲突然明白了……
“所以我只是在一次次地審判著目光所及的每一個人，死刑與否、打救與否……”
自己的哥哥不僅僅是人……
“最后的結(jié)果幾乎都是……”
也不僅僅是怪物……
“死刑不救?！?p> 奧萊.拜爾是一位——
神。
——————————————————————————————————————————
道恩最后原諒了莉莉絲，以一位父親的身份，而不是一位信徒。
奧萊發(fā)現(xiàn)，莉莉絲自那以后越發(fā)地堅定自己的想法，下定了決心去“學會控制本能”。
‘這樣也不錯……’
看著莉莉絲臉上的笑顏，如同看見了璀璨的陽光，奧萊如是想著。
道恩自那晚開始便不再與奧萊說話，但餐桌上總還是留著他的位置。
奧萊沒有記恨什么，他只是安靜地待著，珍惜著自己與家人相處的每時每刻……
他有一件事情沒有告訴自己的妹妹。
……
他看見過父親的死亡。
而臨終前的父親會做出自己的選擇——
“我希望可以安然地擁抱它?！?p> 一如昔日的母親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