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津言在章仕廷門外徘徊了好一陣子,終于還是敲了敲師父的門,不多時就聽到了里面的人喊了一聲“進”。
他推開門果然看到沙發(fā)邊有個已經(jīng)收拾好的行李箱,茶幾上還有個小小的皮革箱子,那是師父的公文箱,他可是將它視作寶貝。
章仕廷讓他將門關(guān)上,再走過來,又示意他打開桌上的小箱子。箱子上面本來是有個密碼鎖鎖著的,不過已經(jīng)開了,上蓋只輕輕合著。
喻津言打開后看到里面放著厚厚一沓牛皮紙信封,每一封里面都是鼓鼓的,應(yīng)該還裝著不少信,也許不全都是信,因為有些信封被突兀著的東西鼓了出來,信封上除了那幾封沒有署字,其余的都署著“親啟”,卻也沒有指名。
一沓沓信封之上,還有一個翡翠扳指。
章仕廷拍拍他的肩膀,要他將手伸出來,他有些許疑惑,他想起今日下午師父好像并沒有對他擅自處理了傅尚那件事作表態(tài),以為私底下了才要跟他說教,不過還是照做了,將手掌繃得直直的。
好一會兒都沒有痛覺傳來,只見著師父已經(jīng)將那枚晶瑩剔透的翡翠扳指放在了他的手心里,他的聲音有些許嘶?。骸百R瑯,這些現(xiàn)在都是你的了?!?p> 喻津言知道這枚扳指一直是師父的隨身物件,不見他戴著,卻是他一直不離身的,小時候頑皮曾經(jīng)偷偷拿過來玩,那時候還被師父狠狠的揍了一頓,自此便不敢再碰了。
如今卻交給了自己,他心下疑惑,問:“師父,賀瑯不懂你的意思?!?p> 章仕廷笑笑,偏頭望著窗外黑壓壓的天,窗外應(yīng)該是起風了,那風有些大,栽在庭外的一排排大桿樹本就枝葉繁茂的,被吹得“嘩嘩”作響,將細嫩的枝葉放肆地搖晃,抖落了幾片枯黃的葉子才肯罷休。
可天上那一層一層的烏云卻任風都吹不散,仍舊厚厚的疊著,垂在了天際,看來是要變天了。
他沉沉的嘆氣:“你知道這枚扳指是怎么來的嗎?”
他沒有等喻津言的回答,而又徑直說著:“是我?guī)煾噶艚o我的唯一一件物品,他說過的一句話卻令我刻骨銘心——大丈夫能屈能伸,要以天下為己任。之后我就一直將它帶在了身上,我是時刻都不敢忘,現(xiàn)如今我也將它一并授予你?!?p> 喻津言看著他神色凝重,仿佛心里還有很多抱負尚未完成,師父大半生都在兢兢業(yè)業(yè)為喻家付出了很多,他知道師父如今應(yīng)該是想要將如此重任交給自己了。
但他還是說道:“只怕賀瑯要辜負師父的意思了,我無心權(quán)政,有大哥和二哥在父親身邊就夠了。”
他打算將翡翠扳指放回匣子里,卻被章仕廷止住了。
他抬眸見到他面容正色的說道:“你是我最驕傲的弟子,大帥對我有恩,如果我沒能替大帥完成大業(yè),你既然身為喻家的男人,這份重擔你是有責任要扛起來的?!?p> “可是我不想卷入這權(quán)力漩渦之中,我只想做個心無顧慮的人?!?p> 喻津言一直將軍事離得遠遠的,任憑老大老二在軍里立下過不少戰(zhàn)功,他卻從來都無心,也一度拒絕在軍里任職。
章仕廷是喻仁封的心腹,自從他受用于喻仁封之后,傾其一生都在為喻家出謀劃策,對內(nèi)處理喻家地盤上的軍務(wù),對外處理與友邦或者敵邦的關(guān)系,替喻仁封統(tǒng)一權(quán)政可以說是他一生的使命。
也正是因為這樣,喻津言從小拜入師門就看到了不少爾虞我詐,戰(zhàn)場上的冷兵器、熱兵器交戰(zhàn)不停,百姓罷敝,民不聊生,咸少有杯酒釋兵權(quán)。
章仕廷握緊他的手,要他緊緊攥著那枚翡翠扳指,“你可知這一次鋒芒太露,已經(jīng)招了很多敵人了。尤其是早已對甫州虎視眈眈的何守霖,他不會善罷甘休的。但你的敵人可不止是只有他,從今往后更要步步為營。我從前教你的生存之道,不是要你遠離這些事的,而是要你韜光養(yǎng)晦。就算是鐵匠磨刀千日,也都是為了等待真正使用之時能成為一把利刃。我明日就返程了,這是我交給你的最后一個任務(wù)?!?p> 章仕廷向來都是很堅毅的人,就算是天塌了,他也絕不會怯弱。
喻津言從前只覺得任何事都有他在自己身前頂著,他的師父在他心里就像是個英雄,連父親都不曾給過的溫暖,卻能在師父身上感受到,看著他眼里盈盈似有熱淚。
他有些許動容:“師父,你是不是要去干什么事……”
章仕廷沉默了半晌,眼里泛起了星光,“從前我只覺得自己不過是蒼茫天下的一介匹夫,并不知道天下大事與我何干,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直到遇到了大帥,我才知道人是可以有他的價值的。”
喻津言有些傷神,“有權(quán),有勢,有了地位,成了位高權(quán)重的人又如何?我娘死的時候,他又做得了什么?他心里只有他的軍權(quán),到頭來連一個女子都保護不了,我看不起他。”
“也許大帥當年也是有苦衷的,我跟著他那么多年,深知他絕不是冷情的人,也悔恨過要對你好,以慰你娘的在天之靈,她若有知自然也是不愿意你們父子冷眉相對的。”
章仕廷最是知道喻仁封當年足足喝醉了兩天,整日都無精打采,總是悔恨當初。
可是身居高位的他,心中早就不能只有兒女情愛了,尤其當與敵軍交戰(zhàn)之時,不能負了百姓的安危。
喻津言不語,在他看來,他的父親就是一個貪戀權(quán)勢的人,他不愿意像他那樣,將自己一生都束縛在那個位置上,沒有了半分的自由,也沒有了可以談?wù)撟杂傻母星椤?p> 章仕廷知道他向來都是執(zhí)拗的很,也沒再勸說些什么了,只叫他一定要收下這個皮革箱子,該說的不該說的他都說了,但他還是相信終有一天喻津言會幡然醒悟,也不算辜負了大帥的恩重。
從章仕廷收了喻津言作弟子時,他就覺得這喻家小三兒的聰敏是有遺傳到大帥的,只是心中的執(zhí)念尤其的深,所以這些年叫他將鋒芒藏起來,他倒是很領(lǐng)悟,好生的過著日子。
喻津言獨自臥在了書房里的長形沙發(fā)上,沙發(fā)很寬,可他卻像個小孩一樣將自己蜷縮了起來。
桌上點起了一盞黃燈,映得人昏昏欲睡的,連窗外的鳥鳴也聽不見了,仿佛是沉睡在了這片祥和之中,連月光也不忍心打擾,而是怯怯的躲在了云后。
屋里的絲爐正燒著香薰,好聞的香味沁人心脾,確實有安神的作用,才能讓心漸漸的靜了下來。
香爐里飄出了一縷一縷的輕煙,慢自飄騰著升上了天花板,連帶著天花板上吊著的枝狀水晶燈,也在煙霧的籠罩下亮著格外柔和的光。
他看著那枚散著熒熒綠光的扳指,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著今夜師父說的話,仿佛身處峽谷之中,那些話語在腦子里形成了一重又一重的回音,揮散不去,他也走不出那峽谷。
又像是在攀登著山巔的人突然遇到了暴風雪,一股寒潮打來,手中的樹枝卻“咔吧”的斷了,人隨著傾瀉而下的雪水一并翻滾到了平地上,被一層一層的積雪覆蓋著,直到最后喘不過氣來。
他從未覺得一個小小的扳指居然能像千斤的鐵一樣重,又似燙手的山芋一般。
但他仍舊緊緊攥在手里,努力感受著它的溫度。
他卻不由得想起了宋清梔來,也不知道林業(yè)勛有沒有成功的將她送離甫州,也許她今日對自己心灰意冷了,就肯走了吧。上次老二將她抓去之后,所幸沒有出什么事,但他再也不想讓她摻合進來了。
喻津言搖了搖頭,卻發(fā)現(xiàn)腦子里全是她今日對自己的怒目,覺得自己指定是被迷的昏了頭,竟在這個時候還會想起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