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仲夏惡，京城人家門戶上釘著艾草扎的消災(zāi)傀儡，借以代人受過，祛暑除毒氣。
腳程快的一早趕去城外看金明池龍舟競渡，大街小巷叫賣五色長命縷，粽子成盤，白團(tuán)甜香。飲光遍地轉(zhuǎn)下來，叼著一根蘆葦葉歇在角落。
窮和尚不吊屈大夫，只拜五臟廟。
“師兄，師兄？”
三兩聲沒人應(yīng)，飲光托起銅缽欲走，卻被打盹的沙彌一把拉回墻腳。
泰欽懵懵然睜眼，“有人施舍了？”
飲光剃度未久，頭如青瓜，抱缽蹲在地上，氣悶道：“出家了繼續(xù)化緣，哪有這種道理？做和尚還不如替人看命！”
“八萬四千法門都是修行，你又懂得什么。”
泰欽側(cè)了側(cè)身繼續(xù)睡，不理會小師弟的抱怨，繼續(xù)道：“多少人擠破頭想進(jìn)大相國寺，買不來一張僧牒，你倒好，真把自己當(dāng)寶，還會挑剔了?！?p> 出家人以僧牒為憑證，不必交地稅，也無需服徭役。
飲光心底明鏡一般，知道自己討了好，但偏偏過不慣清規(guī)戒律的生活。
入寺小半月，木魚敲漏三只，觀音院吃茶僧讓門下弟子帶他出來修心。泰欽不好推辭，就領(lǐng)著小師弟天天蹲墻腳，日日曬肚皮。
當(dāng)然一無所獲。
飲光急了，小娘子偶爾經(jīng)過，他笑嘻嘻湊上前劈頭蓋臉就說：“千里姻緣一線牽……”
沒說完便被小郎君圍毆，才記起來自己是和尚，于是戚戚慘慘窩回墻下。飲光獨自唉聲嘆氣，對心尖上冒出的春芽掐了又掐，盯著手腕間紅線晃蕩的三文錢默不作聲。
“快看！”
正自餒間，他使勁揉揉眼，眨三眨，把泰欽搡了個狗啃泥，既驚又喜。
排水溝渠此刻往外流著白生生的飯湯，油花堵住渠口。
飲光半夜被人叫起念經(jīng)，沒趕上朝食，捱到此刻粒米未進(jìn)，早已眼冒綠光。他猶疑地搓搓手，忍不住要用銅缽去掏，卻被人搶先一步。
那老僧一身百衲衣，左肩挑擔(dān)，右肘夾簸箕，悠哉游哉出現(xiàn)在二人面前，盛米湯入桶。
飲光眼巴巴不動，指尖剮得銅缽嘎吱作響。一盞茶功夫，兩桶皆滿，老僧準(zhǔn)備打道回府，不禁惋惜道：“越是鐘鳴鼎食之家，越不知惜福。”
泰欽站起來，老實行禮道：“大和尚慈悲?！?p> 惜食僧也同他唱了個阿彌陀佛，“小和尚慈悲，今日結(jié)了幾個緣？”
飲光晃了晃缽，啐道：“半粒米也無，都叫你搶去了！”
“啊呀！罪過罪過，”惜食僧拍掌一樂，眼睛瞇成鐮鉤，“快吃午飯了，小和尚不如來敝寺一敘，金湯玉食沒有，粗茶淡飯管飽?！?p> 他挑擔(dān)走在前頭，泰欽扯了扯師弟衣袖，沙彌兩個遂緊跟其后，一道過了金梁橋和西大街。
說是小寺，實為破廟，萬不能與大相國寺相提并論。
院中草席橫鋪，曬著白米，顆顆晶瑩可愛。老僧將桶擔(dān)擱置在井邊，打了幾盆清水，小凳一坐，心無旁騖地沖洗米湯。
飲光四下打量，見泥菩薩身旁藏有幾垛糧倉，內(nèi)中盡是曬好的舊米，低頭問泰欽道：“認(rèn)識？”
泰欽側(cè)掌，掩口悄答：“叫師兄，不認(rèn)識?！?p> “小和尚，廟后有地，替我拔蔥洗菜！”老僧喊道，小沙彌們聞言一抖，裝作若無其事，捋起袖子去菜畦，出來后四腳留印，恰似誤入泥地的花貓，還被人打瘸一只。
菜無好菜，不過是些萵筍芹韭。泰欽送去井邊，奇道：“大和尚不忌？”
老僧洗了兩把韭菜，簌簌抖掉水珠子，“也是修行?！?p> 飲光倒是沒什么忌口，天上飛的不吃日月星辰，地上跑的不吃車馬軸輪，水里游的不吃纖夫死人。腹內(nèi)鑼鼓喧天，他等到現(xiàn)在早不耐煩了。
惜食僧生火做飯，未多時，土灶便傳來勾人的香氣。
碗三只，筷一副。飲光自去廟后，折了兩雙細(xì)軟楊枝，剝皮洗凈遞給泰欽。三人施施然站在磨盤邊同食。
“大和尚，你去時真巧，溝里突然就往外冒米了?！憋嫻庖钪畤@，呸地吐出一口木渣碎，老僧笑成彌勒佛，告訴他道：“看來小和尚不知，那墻后便是鼎鼎有名的蔡相府?！?p> 泰欽譏誚道：“蔡京蔡公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們守在后墻，他怎么知道相府正門的六鶴堂有多氣派？”
飲光食不知味，忽道：“淮東去年餓死好多人。”
老僧摸了摸他的青瓜腦袋，又添兩碗飯。
……
……
“這鵪鶉羹沒有以往好吃，”蔡京擱勺道，“拿什么喂的？”
清風(fēng)樓大鐺頭侍立在旁，搶上前答道：“回太師，都是剛繳上來的細(xì)糧?！?p> 蔡公相顫巍巍伸筷探湯底，就是撈不起鵪鶉蛋，扔箸怒道：“連你也敢糊弄本官！”
大鐺頭眼睛險險被戳瞎，撲通跪在地上，一疊聲的不敢。
三子蔡翛見狀，幫父親平心順氣道：“難得一家人吃頓飯，小輩們都在，爹爹何必動怒?！?p> 嫡孫蔡憫緊跟著安慰祖父，道：“阿翁別生氣，孫兒這就去罰他們重做。鵪鶉么，百十來只總是有的，肉不好吃，便只吃舌羹?！?p> 蔡京見幾桌子兒孫滿堂，自己坐在上首，慢慢消了氣，問道：“既然如此，阿翁便考一考，你們每日吃飯，可知米從哪里來？”
“自然是米袋子了！”
“胡說，我在石臼中見過米！”
蔡憫嫌同輩無知，最后才飄飄然答道：“阿翁我知道，是糧倉，常平倉！”
“米當(dāng)然是從地里種出來的了，虧得沒讓你們分稻麥，誰知還會說什么傻話，”祖父開懷大笑，指著小孫子，“不及你姐姐一半聰穎！罷了，嫵兒怎沒來？”
蔡翛見女兒并不在桌上，心道壞事，遂給五弟使眼色，“弟妹回宮省親，嫵兒陪她一道去?！?p> 蔡京第五子蔡鞗尚茂德帝姬已有兩年，夫妻少艾，他看三哥惴惴不安，于是停杯冷笑道：“是，她回宮了?！?p> 老公相心知肚明，半天后方問，“門前掛艾草了么？”
“阿翁放心，艾草薄葉都沒落下！”蔡憫邀功，“清風(fēng)樓的白粽很好吃，是否再嘗嘗？”
大鐺頭唰地彈起身，將角落里的奉茶小廝踢出去，“快快，上玉角子來！”
小廝趕緊應(yīng)聲，忙不迭遁出，關(guān)上內(nèi)廳大門后慢慢抬起頭。蔡相的侍衛(wèi)守在外間，橫眼道：“還不快去！”
“哎喲，小的哪敢耽擱?！蹦巧倌甏诡^縮腦，嗒嗒跑下樓。
報仇為大，其余概不能比肩。蔡京一家今日悉聚于此，且茂德帝姬不在，時機(jī)可謂妙絕。
謝皎帶足了火引，甚至還搞到小半袋黑火藥，本想一鍋炸死了事，但喬裝入內(nèi)后，便警覺有異。
蔡太師不比李祭酒隨便，半刻不到，清風(fēng)樓中所有攜刀帶劍的酒客全被清理出去。
侍衛(wèi)牽狗翻個底朝天，果然從一名漢子身上查獲了煙花炮仗。那人先喊冤枉，又辯解說自己是街頭賣藝放煙火的路岐人，最后被亂棒拿下，押去開封府投獄了。
太師吃這頓家宴排場甚大，謝皎暗道僥幸，自己寡不敵眾，扔了火藥便不成事，只好以刺探情報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