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樓對過,小甜水巷口冒出個渾圓腦袋。趙太丞趙千鐘斜挎醫(yī)箱,精疲力竭道:“不救了不救了,小老兒要折壽了?!?p> 他一路喃喃,走到煙火箭落處。
“大爹爹,你不陪我吃飯,又去哪兒救貓狗的爛命了!”
趙千鐘長眉成辮,攤開醫(yī)箱招呼道:“看看,想吃什么?”
箱里瓶瓶罐罐,藥帖上盡是牽機丸、鶴頂紅、斷腸草和蒙汗粉之類的名目。她探頭一瞧,喜道:“卻之不恭?!?p> 花刺正欲伸手,卻被趙千鐘咣啷合上醫(yī)箱,蓋頂字如鱉爬:“祖?zhèn)髁挤?,藥到命除。千金一帖,手慢則無?!?p> 那邊廂晏洵昏迷未醒,要穴被封,暫且截流止血?;食撬旧弦恢笓]的暗察子匆忙趕來,趙千鐘便請這些人搭把手,將傷者抬去半街開外的趙太丞醫(yī)館,幾經折騰,夜深才歇一口氣。
學徒在后院酣眠,前堂病榻安靜如死。
“又跟誰大打出手?”老大夫吹胡子瞪眼,一掌擂在花刺后背,逼她吐出偷吃的蛇膽,“夜里不早睡覺,你想長成小矮子嗎!”
“打壞了也是你治,何必圖這份累,”花刺換嚼大山楂丸,“嫵姊右手還疼么?”
“蔡嫵生性涼薄,你少管蔡家的閑事!”趙千鐘忙得團團亂轉,“這又招惹了誰家祖宗?活不活死不死,玩耍便罷,怎么能取人性命!”
花刺坐在藥柜頂雙腳晃悠,見他不講,興味索然道:“我能有那本事?大爹爹先救他,王泥犁說了,只要救他,開封府自會送錢過來?!?p> 他作勢要摑,小娘子梗脖子迎上去,嗔拳不打笑面人,到底沒能挨打。
她笑融融的,“人能死而復生么?”
趙千鐘抖眉道:“投胎!”仙鶴草窣窣抖落,在藥碾子里軋爛成糊,來回藥汁橫飛。
他拿小勺刮了又刮,提倒干凈,收進葵口碗待敷,怒道:“別抓老夫腦袋!”
“方才我見到一個人,一個本不該活著的人?!被ù趟墒诌f草藥,老大夫冷哼以應,滿頭麻花辮不自知,和勻幾味藥泥,預備給晏洵清創(chuàng)治傷。
夜雨乍起,館頂劈過一道雷,堂內徹亮?;ù滩惑@不懼,端坐如佛像,突兀道:“大爹爹,你還記得大理羅陀部的蛇蛻蠱么?”
趙千鐘一愣,藥糊失灑大半,晏洵偏在此時睜眼。
“皎皎!”
他驀起驚呼,以為夢見心性大變的遺孤。
“哎呀,晏判官這是見鬼了?看我來幫你除邪?!?p> 桃木驅邪避害,花刺一拋,葫蘆落入晏洵手中。
……
……
二十九,守門口。年節(jié)將至,諸舍一早貼好桃符門神,內外十分喜慶。
講堂茶會開罷,生徒散去,晏洵留在蓮池齋溫書。同舍生一宿沒睡,置辦幾簍幡勝,叮囑他務必戴在頭上,以延福壽運數。
他仔細翻看,勉強認出彩蛺蝶花燕子,直截了當說丑。同舍甩袖棄他而去,約莫一盞茶功夫跌蹌奔回。
“你快來,謝公靜先生走了!”
晏洵心底沒由來一沉,匆忙跟同舍跑出去。太學大空,留值生徒們追去龍津橋口,但見師者背影清癯,比上回更瘦了些。
“謝先生!”同舍喊道,“你不要我們了?”
他沒回頭,遙遙擺手,示意回去吧,是個卻別的意思。謝公靜腳底生風,沿御廊直往北去,往宣德樓皇城去,行人一點,靈光隱隱。眾人尊奉師命,只在橋這邊低聲哭。
“老師此去,還有得回么?”
“他若回不來,咱們一個個再去,承此遺志,敲破皇門!”
橋頭石獅子吼道:“生生死死去去來來!唵!缽啰末鄰陀寧,娑婆訶!”
密云龍一餅綁在紙包里,晏洵低頭摩挲茶包,心道:“正月初一再去拜訪不遲,也好再添幾匣果子?!?p> 天邊灑起細沫,藏書樓馱烏云,朔風一疊聲收緊。及至齋舍,筆墨已凍挺硬,晏洵合上門,字帖飄忽落地。
“啊呀,這如何是好。”同舍無意踩臟,撿起來惋惜念道,“君心本鐵石,從此亦變更。自言匹夫耳,乃有懷玉聲?!?p> 晏洵心頭發(fā)冷,藏好密云龍,草草收了筆墨紙硯,要去夢里涉冰河。
如此一想,齋舍陡然暗去,同舍生支離骨碎,四壁漆黑得無可救藥。
“快去,快去!明日翰林院之亂,你來不及的!”
他霍然驚醒。
晏洵懷抱冰疙瘩起身,湯婆子冷透。蓮池齋黑浸浸的,連口熱茶都沒留下,只有半截殘蠟。
窗外倒十分亮堂,小院灰黃,蘆荻瑟瑟,枯水塘敗荷橫斜,好給鹡鸰留個落腳的地方。
他下榻穿好烏靴,跺了跺,不太合腳;又披上元青棉袍,撩開門簾出齋舍看光景。
鹡鸰鳴,雪意鬧。雪姑子白額黑頂,長尾如蜻蜓點水,一頭鉆進銀堆,尾尖沖天,胡扭亂顛。
晏洵啞然失笑,仿佛也有這么個人,喜歡以臉為印,在無邊的白茫茫里搶占地盤,一戳一個準。浙東沒怎么下過雪,那人初見,竟伸舌去接。
他呷杯冷茶,提一只紅漆食盒。出太學,挾瓊迎風,撐油布大傘往北去,小雪潤濕地皮。
府學恰逢大休,傀儡棚下的說書攤子圍滿小猢猻。
驚堂木一震,正講到“曹孟德欲加魏國公,荀令君憂受空食盒”,理所當然,曹操吃了頓臭罵。
傘骨喀嚓吹斷,晏洵無奈進棚避風,暫且停泊在此。
“荀令君愴然高呼哇——生為漢室人,死為漢室鬼!話罷長笑三聲,仰頭飲下鴆酒,王佐之才,一怒摔杯,義不受投繯之辱,嚯!”醒木將碎,“竟把來人驚退數十丈!”
座中后生齊喝彩:“好令君!”
“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闭f書人一聲長嘆,抹把老眼,“亂世忠臣,殺身成仁,蓬山玉碎,滄海橫分——”
棚外風聲悲鳴,揚沙漸緊,晏洵裹了裹領抹,默道:“雖九死其猶未悔,然也?!?p> “畢竟看曹孟德作何盤算,且聽下回分解!”
說書人喝茶潤喉,小兒子起身,扔了滿手果核,敲小鑼游行場下道:“來來來,讓讓腳,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年關啦,給荀令君上供品!”
英雄好漢擦淚慷慨解囊。晏洵本想給三枚銅子,翻遍衣兜皆無,這才想起自己兩袖清風,打開食盒,欲以蜜果作補。
空空如也!
蜜果、酥糕、獅子糖、膠牙餳,還有密云龍茶餅,全都不知去向!
他渾身一激靈,越看漆盒越紅,紅得發(fā)黏,竟到燙手地步。
漫天潮雪如傾,雜雜刮刮地潑著。晏洵跑出傀儡棚,在他出棚剎那,后生猢猻一概化為枯骨。
說書人繼續(xù)飲茶,杯中黃土撲瀉,灌入他沒有半點皮肉的胸腔,嘩嘩撒撒落地。
風更緊了,一角天塌,大雪沉墜積隕,御街終點仿佛巨鯨開口,要把東京吞入腹底。白蛇成流,晏洵力難自持,悄沒聲息鉗挾其中,風雪痛砭肌骨。
“翰林院學士謝悰,私通遼國,暗中謀反,判斬!”
空食盒被卷上天,八方力道激涌,輕而易舉碾它個四分五裂。
暴雪登時煙消云散。晏洵趴伏于地,宣德樓城門大開,門后渾沌虛無。他強作鎮(zhèn)定爬起來,忽聽得什么咚咚作響,一聲一聲,規(guī)律又沉悶。
化身天地間一點之人,此刻真余一點,頭顱懸掛,吊在宣德樓前示眾。死后猶不瞑目,以頭搶壁,自擊鳴冤鼓。
御街泥淖,吃了晏洵一雙腳。
“男丁流配瓊州!”
咚咚,咚咚。
元青棉袍又冷又潮,能擰出水來。他大口喘氣,手腳并用從無邊沼澤爬上岸,拔腿奔向謝宅,肺腑盤著一團火,只恨御街太長。
咚咚。
離甜水巷越近,看熱鬧的人就越多。晏洵渾不明白誰糊這么多紙人,以致日后再夢到政和三年的冬天,似乎只剩下漫長無望的十里冰雪。
咚。
“女眷充入教坊!”
他再聽不到頭顱搶壁的聲音,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碎了。
陳叔夜
注:“君心本鐵石,從此亦變更。自言匹夫耳,乃有懷玉聲?!薄u浩《仲儒烹密云龍得烹字》,其自注:“謝公靜舊嘗作詩督烹之,無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