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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二十二章 潮鬼

蓬刀人 陳叔夜 3136 2018-06-27 01:42:24

  “江湖心量無邊無礙,區(qū)區(qū)鷹犬耳目,倒把我當(dāng)紅墻粉頭。”

  內(nèi)外三城,驕民百萬沙數(shù),東京城地大天闊,驚鴻鳥雀也有一枝可棲。謝皎拍著翅膀,一路只走墻頭飛檐。

  “我這好手好腳,可不能便宜了居心叵測之徒?!?p>  她停在煙月牌后,梅衫布衣。紅燈嘎吱晃悠,依照規(guī)約,但凡入陽界,鬼市之物便不能討回。謝皎白賺一把好刀,暫時沒想到如何取名。

  沒名沒姓空落落,她道:“取個名字,它就跟我親了?!?p>  “阿綠!你叫我醉了想,醒了愛,如此這般神魂顛倒,做一夜露水夫妻竟還要錢么?”

  酸秀才追著紅倌,營營求取鍥而不舍。那綠女茉莉盈頭,腰肢擺柳,上下似細(xì)脖瓷瓶,叫他問煩了,驀然折足回身道:“我有楊梅病,你怕不怕!”

  秀才登時驚成個蝦蟆。綠女環(huán)臂抱胸,冷笑一聲不言語。秀才盯她兩只香瓜,慢吞吞道:“你又誆我?!?p>  “怕是真怕,饞是真饞。”她啐道,“鱉孫?!?p>  謝皎尾隨他二人來到燈火通明處,彩樓沖出個半大漢子。小龜公換條薄褲,又是只雄赳赳的好大蟲,一把搡倒酸儒,也沒瞧他如何使勁兒。

  綠女道:“勾欄瓦舍向是野合的地方,夜聚曉散,散則緣盡。風(fēng)塵之地,錢就是真心,紅塵中人,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毒蜜蜇舌頭,沒錢卻也吃不得。”龜公幫腔作勢。

  他掄足了王八拳,連踢帶踹,秀才抱頭滾地呼痛。夏夜氣躁,綠女抱肩打個冷顫,頭也不回地往彩樓走了。

  “你有楊梅病么?”謝皎忽然探頭。

  綠女如驚弓之鳥,認(rèn)清她衣貌,罵道:“又是你個潑皮猴子,從不說人話!”

  謝皎盯她胸脯,白花花,水盈盈,抹胸褙子下露出一點(diǎn)絕色,于是摸了摸自己胸口,恍然大悟道:“是桃兒啊,我怎么沒有?”

  婦人揚(yáng)手,大耳刮子落了個空。謝皎東躲西藏,聒噪道:“不過,龜公打一頓就能解決的事,你為何非要自毀名聲?”

  綠女罵道:“我嚇的又不是他,是你這種不知世事的小兔崽子!好好的女兒家,大半夜敢往煙花柳巷跑?”

  她說得自己一愣,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踉踉蹌蹌地走了。謝皎眼見綠衣女消失在紅梔子燈照不到的地方,攥緊黑沉香囊,握了握刀柄,仰頭大舒一口氣。

  “我看她活得很厲害,便叫你‘潮鬼’如何?倀鬼拉人下水,潮鬼推人上岸。”

  亥時二更梆子響過,她四處游蕩,無甚可去的地方。潘樓酒店尚未打烊,小酒鬼心頭一喜,揚(yáng)臂大振,搖頭擺尾,桃木葫蘆旋飛,正落到行人腳旁。

  那人重復(fù)道:“你等一等?!?p>  謝皎轉(zhuǎn)過頭去,幾步開外,晏洵指挑小葫蘆,兩手纏滿傷藥細(xì)布。

  兩只泥人誰也不說話,生怕越過這一丈天塹,經(jīng)了水,潑了霧,各自化作爛泥一灘。

  她摘下紙面具,以真面目示人,輕忽朝他笑道:“晏判官捉人也太慢了。”

  謝皎撒腿便走。

  ……

  ……

  晏洵匆匆追尋一個捉不到的人。

  “我要是那天上的神仙,便要騎白鹿,飲霞露,一去三千里,叫你天涯海角都逮不著!”

  汴河花開,夜暖如春,小姑娘垂雙髻,嗒嗒地跑過州橋。

  “年紀(jì)不大,脾氣倒不小?!彼麖澭?,“走得比我還快,跟點(diǎn)火炮仗似的!”街心流人受她沖撞,全都亂了方向,太平車驢啼連連。晏洵心說不好,大呼道:“等等我,小炮仗!”

  ……

  ……

  “晏判官這陣仗,莫非要押我去開封府?”

  謝皎回頭道:“你一個人可逮不著我,去神霄宮請牛鼻子做法,沒準(zhǔn)小人就壘個土饅頭自己躺回墳里了。”

  潘樓街萬人海,她長手長腳游向盡處,絲毫不顯滯礙。

  晏洵抓著桃木葫蘆,悶聲不語,撥開左山右海。

  ……

  ……

  上元夜燈影變幻,她回頭扯鬼臉,頭上炸開煙火蔽天。

  “氣大傷身,跟我生悶氣值當(dāng)么?”晏洵氣急道,“回來!”

  小姑娘一走沖天,燈追不上,影追不上,時歲追不上,直要跑進(jìn)漫天火光中去。

  晏洵看準(zhǔn)方向,當(dāng)即拐入小巷,三折五折踉蹌奔出,張臂一攔便將人捉在懷里。

  “咦?!?p>  小姑娘冒出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完全忘記為何生氣。

  ……

  ……

  “啐?!敝x皎始料不及,被他捉住衣角,搡跌在地。

  晏洵一手撐持不倒,另一手勾著桃木葫蘆,半跪傾在她身前,氣息未定,噴拂在她臉上,光看那雙眼,一時說不出話。

  “我可經(jīng)不起晏判官撩撥,”她使袖中刺正對晏洵眉間,“再看戳瞎你的眼?!?p>  杏眼直眉,一皺便成劍眉,眉心一點(diǎn)朱砂痣,與唇珠上下相襯,并無蛇筋鬼臉。

  故人寄夢于江湖之遠(yuǎn),夜盡天明,借一身人皮爬回?zé)o間。

  ……

  ……

  “你耍賴!”小姑娘皺眉撒潑,攥著小缽兒拳就要搶他臉,叫他一掌降住天靈蓋。

  暖烘烘的手心按平眉頭,晏洵道:“氣大傷肝,笑起來多好看?!睂⑺嘣趹牙铮贿厯u晃一邊喟嘆,“可叫我逮著了?!?p>  小姑娘咧嘴一笑,悶聲道:“固執(zhí)。”

  ……

  ……

  指尖漉血,滴在謝皎的烏梅衫上,半點(diǎn)痕跡也無。

  晏洵縮回右手,桃木葫蘆也落她前襟里頭。

  “固執(zhí)?!敝x皎將刺放低幾寸,勾出葫蘆,擲到他臉上,“人是我殺的,你要問心無愧,盡管捉我回去?!?p>  指尖紅珠成顆,他把血握回拳頭里,須臾滿掌皆赤。

  謝皎見他不語,刺尖在他肩頭來回擦兩下,哂道:“疼不疼,疼怎么不說?”

  ……

  ……

  潘樓街懸掛許多紅梔子燈,晏洵一手牽她,另一手托半只鑲金蚌殼,掌中灑滿胭脂汁水,回頭朝她道:“鳳仙花泥摔掉一半,買過白礬看完燈,明日便能染指甲了?!?p>  小姑娘見他掌根破皮,噓口氣問道:“疼不疼?”

  ……

  ……

  “疼。”晏洵抬頭與她對視。

  謝皎再哂:“你說疼,我就會治么?”

  晏洵默然藏手,俯身拾起桃木葫蘆,“那我不說?!?p>  謝皎反守為攻欺身上前,想到方才綠衣女的厲害模樣,口不擇言,沒頭沒腦就問道:“我有楊梅病,你怕不怕?”

  話罷,晏洵登時木然不動。

  她幼時養(yǎng)過一只玳瑁貓,強(qiáng)光加眼,黃綠琉璃珠就會豎成一線。

  謝皎見他兩眼灌紅,心道:“梔子燈這么鈍,這倒稀奇了?!?p>  她輕輕一推,晏洵紋絲不移。謝皎心頭無故熱砂翻炒,冷哼道:“也值當(dāng)你窮追不舍?!?p>  他使紅眼盯緊她,二人對峙,分不出高下勝負(fù)。

  謝皎怕他撲上來張口便咬,起身撣灰作別道:“玩夠了,先行一步。你偷我賬本,又偷我葫蘆,姑奶奶大度不計(jì)較。大水沖了龍王廟,都是明白人,蔡京既已罷相,往后大道朝天各行兩邊?!?p>  “不怕,”晏洵道,“我什么都不怕。”

  她錚然出刺,反身對準(zhǔn)他心口,嘶聲道:“我怎么能信?”

  “那么,我也不信,”晏洵閉眼,“你不是惱我么?從小就這樣,怎么氣我怎么說話。有能耐便刺進(jìn)來,何必空逞口舌之快?!?p>  謝皎一點(diǎn)就著,厲聲道:“你以為能把我度成活菩薩?”

  鸚鵡綠的衣裳滲出烏梅一朵,晏洵闔目低眉道:“我不度你,我度我自己?!?p>  卻在此時,謝皎后背被一枚石子擊中,未及收手,冷刺已進(jìn)三分,入肉聲極鈍。

  她踉蹌仆前,指縫瀝瀝漏著心頭血,燙得渾身一哆嗦。

  ……

  ……

  月收幕罩,云上馱暗。

  “李倫是蔡京的墊腳石,蔡京是鄆王的眼中釘,”晏洵口角溢紅,不放人走,一把抓過謝皎手腕,“你怎么、你怎么能卷入這場風(fēng)波?”

  她怔道:“這話可笑,難道我還有路可選?”

  夜鴉撲棱棱駭飛。

  暗處忽有人拍掌大笑,四下無聲,如聞鬼叫。謝皎倏然甩刺,那少女沒躲過,氣惱道:“你干什么劃我臉!”

  謝皎拔刀沖上前,驚覺對方路數(shù)奇詭,也使一雙分水刺,招招只扎人臉,纏斗間盡是惡毒手段。她橫刀一擘,滿滿掄出半圓,才將來人逼退。

  云開月明,那小娘一身煙羅軟,眉眼如春湖,分水刺嗡嗡震顫,正是豆蔻娉婷的年紀(jì)。

  “花刺,”謝皎說,“你這是何意?”

  “你明知故問,”花刺說話撓心癢肺,“你白天使絆子,傅提點(diǎn)險遭算計(jì),他雖不知,我卻要來抓你把柄了?!?p>  她自顧自轉(zhuǎn)一圈,輕巧又翩躚,笑嘻嘻道:“看你害得老實(shí)人,生不生死不死,快刀斬亂麻,當(dāng)真痛快!”

  花刺三兩步跳近,“我沒個長處,殺人誅心這等厲害手段,你教教我吧!”

  謝皎滿心厭惡,猛劃開刀圍,花刺連忙后退閃避,再定睛前襟已裂。

  “誰不會使絆子了,我偏不讓你殺這個人。”

  花刺一怒,立即抬手,朝天射一支煙火箭。穿云破空,劈剝炸開,驟亮后頓滅。

  皇城司雖好內(nèi)斗,卻忌諱同僚間,當(dāng)著第三方的面動刀。察子散布京城各處,短短一瞬足夠召集附近所有人。不過,望火樓守夜的兵卒也能看到。為防失火,必會前來查探。

  “哼,逃得倒快,”花刺蹲下來為晏洵止血,連點(diǎn)幾處要穴,“一臉蠢相,找死鬼?!?p>  ……

  ……

  謝皎如芒在背,獨(dú)自穿行在箭巷里不敢回頭。

  暗中一扇襲來,她抽刀卻被擊中手腕。謝皎筋酸肉麻,抹一把臉,沖上前去搏斗。

  那人沒幾招就將她按住,使鮮皮鞭捆牢雙手,直繃出歷歷血印,又從謝皎前襟里奪出黑沉香囊。

  “楊梅???”華無咎嘲道,“怕不是瘋??!”

  錄事巷傳來箏簫小唱,界尺慢了一拍,嗚嗚咽咽曲散調(diào)跑,滿座嗷嗷大笑。

  謝皎如夢初醒,“方才下雨了不曾?”

  華無咎道:“你太軟弱,哭什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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