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河,黑山,伏虎林。
海東青九霄翱翔。
遼山逶迤綿延十?dāng)?shù)里,土石如黑磁,初秋長風(fēng)已雜幾分凜冽,滿林只聞呦呦鹿鳴。
此處距離上京不過三天馬程,完顏阿骨打雄豪無匹,輕而易舉將遼都收入囊中。遼主耶律延禧率領(lǐng)親兵一路奔逃,終于在此扎下牙帳。
他要舉行秋捺缽。
“胡鬧!”宿將蕭兀納大怒,“戰(zhàn)況迫在眉睫,郎主怎能孤身入山射鹿?”
蕭奉先擱下乳酪,驚訝道:“統(tǒng)軍使下馬未久,何苦自找麻煩?郎主天縱英才,莫說射鹿,便是獵熊也絕不在話下!”
老將憤而拍案,金睛怒睜,吼道:“樞密使!”
蕭奉先服軟,唉聲嘆氣道:“你也知道郎主脾氣,天子之身,豈是我等能夠左右的人?”
老將幾步跨出牙帳,抖擻戎甲,飛奔上馬,須臾不見蹤影,徒留蕭奉先在帳中冷哂。
塞外遼闊,蕭兀納一人一馬過天地間,猶如瀚海一葉。
黑山歧亂,峭拔無涯,契丹人以為魂歸之所,歲歲祭拜于此。耶律延禧壯年正盛,向來對神鬼之說不屑一顧。他從箭囊里抽出鳴鏑箭,策馬四顧,失鹿于野。
入林太深,扈從一時追之不及。耶律延禧親自動手,掏一抔鹽粒隨走隨撒,所過之處浮一層冷霜,偏不見有鹿。
他將鹽袋狠擲于地,殺氣騰騰道:“金國所有人,原本不過是給朕哨鹿的狗崽子!”
林海颯颯,紅葉簌簌,群雁撲棱驚起。耶律延禧當(dāng)即回馬放箭,卻是一箭放空。
狡鹿擅跳,他縱馬疾馳,入林不知返,心心念念要喝鹿血,再回神驚聞虎嘯壓頂!
咄!咄!咄!
三箭放空,那虎從天而降,吊睛白額,拱著脊背在他面前逡巡漸近,好伺玩弄這只落單的老鼠。
耶律延禧烏眉壓目,猛力拉滿金臂黑漆弩,倏地瞪大雙眼,咯噔吞下一口唾,恍惚在虎額頭頂看見一個赤鱗鱗的“金”字。
“大金國皇兄,稱帝何須遼人冊封?若能從我,今秋便至軍前;若不從我,提兵直取上京!做破遼鬼,飲契丹血!”
完顏阿骨打的傳書,言猶在耳。
箭尖偏移一寸,悔已倉促出手。猛虎利齒劍戟大張,血口長嘯,后背黑紋如浪朝他撲來!
“郎主趴下!”
鳴鏑箭破空,蕭兀納后發(fā)而至。三矢張弓,齊入餓虎傾盆大口,大蟲厲叫摔滾。
老將馬不停蹄,拔刀直刺困獸脖頸,一番搏殺后終于除掉大蟲,這才返至遼主身邊。他白發(fā)蒼蒼叩首道:“末將來遲!”
耶律延禧心跳如炸,嘴唇翕動不已,幾次開口方道:“統(tǒng)軍使又救了朕一回。”
林中雞飛狗跳,扈從拚死拖鴨攆鹿,匆忙趕過來,蕭兀納見狀喝道:“郎主獵得金睛虎,抬回去告知樞密使,捺缽大吉,本應(yīng)設(shè)宴痛飲,行軍在外一切從簡,諸人添例賞錢!”
“郎主英武!”扈從一地叩拜。
耶律延禧默嘲道:“免禮平身,朕是林原天命之主,理當(dāng)受雞鴨鵝狗跪拜?!?p> 他不作聲,狠拽馬韁,一溜煙馳出伏虎林。蕭兀納當(dāng)即緊跟在后,兩指并口朝天一咴,不多時,蒼鷹俯沖,海東青盤旋落腳。
老將左臂擎蒼,右手策馬,護(hù)在遼主身旁寸步不離,擲地有聲道:“郎主,劣子前日來信,東京事了人在歸途,不日便能與末將會和。”
“蕭副使此行辛苦,信中有何話說?”
“蔡京罷相,南朝都堂一洗舊勢,暗中聯(lián)合女真,只差聚兵北上褫奪幽薊腹里,毀約背信已是板上釘釘之事。宋人不義在先,末將誠想,不妨嚇?biāo)粐??!?p> “意料之中。朕一時亂了方寸,他們便同鬣鼠一般想食殘羹,天底下哪有這種好事?待朕繞開金狗率軍南下,趙佶那個無能之人,還不知要怎樣告罪求饒!”
蕭兀納哀聲道:“完顏阿骨打十分難纏,嫩江已失,上京后繼。老天膽敢不假年歲,末將便拼此殘軀,誓留一命,得見郎主光復(fù)上京?!?p> “統(tǒng)軍使看著朕長大,何必說這些喪氣話?”
蕭兀納低嘆道:“阿適,師父老啦,無能再護(hù)佑大遼原野。”
耶律延禧渾不在意,嗒嗒又走幾步,回頭問道:“我那流落民間的兒子,找到了么?”
老將沉沉道:“劣子拘于都亭驛不得施展,還請郎主降罪?!?p> 黑山大風(fēng)獵獵,遼主一停,長久后才道:“無妨,朕本就不抱希望?!?p> 他信馬由韁,喟嘆奇想可笑,獨自在渾河灘涂踢踏著行遠(yuǎn)了,抬頭卻聞暴吼:“郎主小心!”
蕭兀納猱身撲他下馬,重甲壓頂,耶律延禧筋骨欲碎,渾不知是何變故。再睜眼,長角當(dāng)頭,老將胸背黑漆甲洞穿,鏃尖離額前不過區(qū)區(qū)半寸!
“敵襲,敵襲,是金兵!”
斥候快馬狂奔,高立灘頭,陡然被人一箭貫腹,痛嗬墜地翻仆。在他背后,女真人輕騎如潮,黑壓壓現(xiàn)身于白日之下,風(fēng)吹草地浪滾蒼蒼。
“圣騎救駕,保護(hù)郎主,保護(hù)郎主!”
扈從心膽欲裂,忙將昏迷的統(tǒng)軍使拽上馬背,隨主一路落逃,遁入黑山,驚飛滿天椋鳥。
而那方,為首者紫茸金甲,舉弓向日。他的后肩筋肉繃緊,先射下騰空悲鳴的海東青,又搭三箭對準(zhǔn)潛逃的耶律延禧,怒睜虎眼,嘿然松指弦驚。
遼軍將士奮仆救主,耶律延禧墜馬,又被一群扈從疾步抬走,再不見蹤跡。金人贊嘆,果真箭不虛發(fā)。
為首者嗤道:“懦夫?!?p> “不戰(zhàn)而退,這遼朝的氣數(shù),恐怕再不剩多少了!”
“大金國七太子在此,便是契丹人,又有哪個撻馬敢撒野!”
“吃掉勇士心臟,才能奪其膽,贏其魂,成為天下主人,”七太子瞇眼道,“耶律延禧這副鬼樣子,天賜亡國之相,剝皮碎肉,狗也不愿多吃一口?!?p> 左右僚屬放聲大笑,未移時,一名女真少年騎跨大馬跟上前鋒,昂首喊道:“阿渾溫,海東青留給我,我還沒有一只海東青!”
七太子勒韁轉(zhuǎn)身,笑哈哈道:“沒里野,晚啦!怎么不騎你的短腿小馬駒?契丹鷹隼養(yǎng)不熟,回去練字,練得好了,七哥做燒雞給你吃!”
“列蒲陽虎,你大膽!”少年急吼,直呼七哥乳名,女真不習(xí)漢人禮法,并無名讖言諱,“我才是這片草原的罕安,現(xiàn)在打不過你,將來可不一定!”
謀克俯身拍他腦袋,問道:“十太子,女真大字認(rèn)完了沒有?谷神再罰你,咱們這幫粗漢可抄不動那勞什子孫臏書了!”
沒里野一把揮開那人鐵掌,不服氣道:“字有什么好認(rèn)!我要做罕安,寶馬彎弓射大雕,像瑪父一樣馳騁草原!谷神谷神,就知道提筆弄墨,又不是南朝人托生,休提谷神煩我!”
七太子提鞭道:“按漢人習(xí)慣該叫爹爹,爹爹讓咱們學(xué)漢話,你要時刻謹(jǐn)記?!?p> 沒里野憤憤不平道:“呔!我契丹話說得可好了?!?p> “爹爹胸懷浩瀚無極,容得下整個塞北,區(qū)區(qū)契丹,還不值當(dāng)他晝夜謀劃?!?p> 七太子縱情大笑,揚起馬鞭,遙遙朝南一指,跨駒如電光過隙。馬后拖行契丹斥候,早磨成了血葫蘆。
他胸臆愈鼓脹,驅(qū)馬愈快,亟欲直上九重天,因無邊野心而大汗淋漓,“萬里中原,才是宏圖霸業(yè)!”
沒里野手忙腳亂追上七哥馬尾,奇道:“阿渾溫,契丹頭頭不追了么?”
“無家野狗,七哥沒那興致,待他養(yǎng)好傷再打!”列蒲陽虎露出一口白牙,滿嘴劍戟血腥道,“先回上京,好生招待南朝使臣趙良嗣,一表我大金結(jié)盟誠心!”
陳叔夜
注:1.“撻馬”:女真語“扈從”;2.“阿渾溫”:女真語“兄長”;3.“罕安”:女真語“皇帝”。還有一點問題,契丹字的“金”或許和漢字有所區(qū)別,我沒查到,默認(rèn)耶律延禧從小接受過漢學(xué)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