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東京，相府酒釅菊濃，王黼童貫對案而坐。王居主位，而童在客席，隔著錦屏聽歌。
童貫?zāi)町吤茉龜R置一旁，問道：“盟約事成，大金國七太子不日赴京商略詳細(xì)，須得咱們留心打發(fā)。照王太宰看來，趙良嗣此行功過幾分？”
王黼道：“嗄，趙良嗣，豬狗一般的人物，也配講功論過？賜他國姓都是抬舉！”
二人舉杯對飲，童貫道：“話雖如此，目下要他賣命，暫不可寒了人心。趙良嗣既能叛遼歸宋，焉知他不會做兩姓家奴？”
王黼嘎笑道：“蔡京風(fēng)中殘燭，他一倒臺，傅提點成不了事，三大王清洗皇城司還不是易如反掌？比起傅宗卿的伎倆，趙良嗣區(qū)區(qū)遼光祿卿，待塞外耶律死絕，他還能翻出滔天大浪么！”
童貫道：“但愿如此，三大王初出茅廬，尚需你我保駕護(hù)航，日后有的是忙。”
“倘為征遼大元帥，收復(fù)幽薊，文成武就，何愁盛名不來？是時振臂一呼，朝中士子云集影從，何愁沒有天下公議？皇位大寶，向來能者得之嘛！是了，童太尉，大王他今日什么行程？”
“說去找蔡太師對弈?！?p> “老糊涂終于肯回陽世了？”
童貫道：“六鶴堂那一炸駭?shù)貌烫珟熼]過氣去，近幾日方醒。本來就不濟(jì)事，聽說人也有些癡傻，愈發(fā)老糊涂，連小孫子都認(rèn)不得?！?p> “三大王當(dāng)真沉不住氣，”王黼搖頭，舉箸生啖幾口紅絲水晶鲙，似不經(jīng)意道，“上回那窈娘，可還合童太尉心意？”
童貫并不抬頭，答道：“老夫練功不近陰氣，辜負(fù)王太宰一番美意，多養(yǎng)閑人無益，便遣管家打發(fā)她從良了?！?p> 王黼瞥他下頷的金黃胡須，用舌剔吐幾根魚骨渣，漫不著心道：“也沒什么，我瞧梁大珰受用得很，誤加太尉，還請休要見怪。太尉的還陽術(shù)，練得越發(fā)精道啦?！?p> “盛情心領(lǐng)?！蓖炓局x。
王黼心道：“老閹狗，道法高明，我卻也不懼你。邪魔妖術(shù)又如何，橫豎你還能再活三五十年么？”
他揚聲一喊，“人都死到哪里去了？狗東西，請個醫(yī)諭這么慢，請去日本了不成！”
酒菜換過，歌伎退席更衣，打扇小廝盡皆屏斥。
太醫(yī)局教授傅偲近日從高麗回京，帶一名小徒，經(jīng)過檜鴉照壁月洞門，七曲八拐引入相府，險叫庭院草木迷花了眼。
王黼苦無效命于己的情報羅網(wǎng)，既成權(quán)臣，恨不能以四海奇聞拱手奉上討官家歡心，一顯博聞強識。
傅偲甫落腳，王黼便遞了口信過去，打探高麗對金消息，惟恐落在旁人后頭。孰料千算萬算，還是被童貫嗅到了風(fēng)吹草動。
“下官這兩年他鄉(xiāng)顛簸，夢中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故土。”
傅偲先行了禮，見是私席亦不色變，與二宰把盞稱謝，痛飲三杯鹿頭酒，“多謝王賢相、童太尉賜酒。”
王黼是東家，佯作謙遜道：“傅醫(yī)諭何必客氣？這名后生，來來，一并坐個小凳不妨事?！?p> 傅偲推辭道：“王賢相費心，藥童哪能入此宴席，若傳出去，豈非下官教導(dǎo)無方之罪？不敢，不敢吶?！?p> 童貫驀道：“出診高麗乃為國效力，傅醫(yī)諭有功之臣，何拘這點末節(jié)之禮？”
傅偲拗不過，只得讓徒弟受一杯鹿頭酒。
石流青只抿小半口便擱杯拜謝，兩頰泛紅，腹中酒氣翻涌，苦苦忍咳不敢作聲。他本是高麗開京近郊的乞兒，賤籍無名無姓，向素吃草活命。忽一日誤食斷腸草遇劫，幸被傅偲割羊血救之，行山路背回醫(yī)館。
“來，”火光劈剝，中原大夫蹲地與他平視，胸前麻繩捆吊《唐本草》書卷，看一半救急未收，滿口高麗話半生不熟，“胡麻、飴糖、赤小豆，選個名字?！?p> 石流青傻了眼，傅偲見狀皺眉，嘩啦翻幾頁《唐本草》，“那我換個，石肝、石肺、石流青？”
他不敢慢，伸指胡亂一戳，傅偲眉開眼笑道：“好，你自選了，就叫石流青?！睆拇耸谭铋T下，一路渡海追隨。
席宴已盡七八成，歌伎鶯聲宛轉(zhuǎn)。王黼見他二人眼中醺赤，漫夸海口道：“傅醫(yī)諭用藥如兵，本相要大大地賞！皇宋國富民樂，高麗王仰慕天威，當(dāng)真說起來，倒與我是本家。經(jīng)藥器文，隨他上表求取不妨！”
佛經(jīng)、醫(yī)藥、貴器、書文，廣涉四方山川，內(nèi)含生死權(quán)謀利害之術(shù)，俱為大宋國力之明彰。
海東半島雖不說漢話，漢文卻已傳習(xí)數(shù)百年有余，惟兩班貴族學(xué)之。其時高麗王王俁崇儒交宋，宋廷為聯(lián)麗抗遼之故，不憚以重本相交。
傅偲感慨道：“岐黃之術(shù)，救一切可救之人。海路坎坷，下官落腳一瞧，開京醫(yī)道尚處混沌之中，一時多待兩年，門納上百生徒，這一走不知何年再會……”他揉了揉眼角，略有些哽咽，“王賢相見笑，童太尉見笑?！?p> 王黼和顏悅色，打圓場道：“趙太丞高足，性情中人，播種醫(yī)道，自然菩薩心腸?！?p> 童貫正聲道：“傅醫(yī)諭此行，可知曉高麗與女真關(guān)系如何？”
“下官正要提及此事，”傅偲正色，“高麗王托我?guī)熗蕉嗣孛軅髟?，?lián)金抗遼萬不可取，切莫相信金人一面之詞?！?p> 席間一靜，歌伎拍著紅牙板，淺唱春花秋月。
童貫停杯在手，“女真物產(chǎn)豐富，高麗慣與他們交易通商，這又何嘗不是高麗人的一面之詞？”
“下官初時與童太尉所見略同，高麗與金國接壤，素有貨易，不欲分利于人，離間我等也未可知?！?p> 傅偲神色沉重，復(fù)辯白道：“三月后隆冬，下官見到北方戰(zhàn)場運回的傷兵遺骸，剜心剖肺，似遭豺狼啃咬慘不忍睹。更有甚者傳言，鴨綠江至幽薊長城一帶盡是大金斥候，不分白夜描摹地形，高麗小國自保為先，無力生事，遂央下官報信?！?p> 石流青粗習(xí)漢話，鼓足勇氣道：“小的聽說，金人不像人，是活熊。所過之處壯丁殺絕?！?p> 傅偲遞上密箋，王黼終于等到此宴的重頭戲，當(dāng)即肅然啟箋，朝他道：“本相先看，心中有數(shù)，好為官家獻(xiàn)計獻(xiàn)策。”
王俁親書漢信，信中說道：“聞朝廷將用兵于遼，遼，兄弟之國，存之足為邊捍。女真豺狼，不可交也！業(yè)已然，愿歸報天子，宜早為備。”
童貫掃一眼，默然不語，遞回與傅偲。
“高麗王念及兩國舊惠，不忍大宋火中取栗，下官一聽，哪敢有滯？近日便梳理奏狀遞給官家，好叫都堂早作商議?！备祩平有牌鹕?，“承蒙王賢相、童太尉設(shè)宴款待，下官這就……”
他砰的一聲，頹然傾倒。
石流青忙扶傅偲，伸手接得一捧黑血。傅醫(yī)諭額頭青筋遍布，喉中咔咔泥響，止不住抽搐，瞪著王黼說不出話。
“海上之盟堪定，怎么能在此關(guān)頭，功虧一簣？”王黼晃杯，“小小太醫(yī)局，你是想引起士論，還是要一狀告到樞密院那，唆使他們壞我好事？”
他舉起一杯鹿頭酒橫酹，“真與你爹傅宗卿一般難纏，安心上路吧?！?p> 白煙撲哧滾沸，石流青死死盯住地面酒跡，猛咯出一口黑血，埋在師父胸前再不動彈。
“取小路拉去野葬岡，另外派人給趙太丞報信，就說他徒弟歹命遭強人擄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冤有頭債有主，要命便去開封府?！蓖蹴胨核槟欠獍櫚桶偷拿苄?，吩咐下人道，“敲打敲打，別他娘的想不開去皇城司自找麻煩?！?p> 仆人粗聲應(yīng)是，搬動尸身。
“你這殺招急了些，”童貫呷茶，“若他上奏，可引言官從之，薦太子征遼。太子孱弱，必百般推諉，三大王自薦不費吹灰之力。真定府路有洪中孚坐鎮(zhèn)，三大王安危無虞，收復(fù)幽薊萬無一失?！?p> 王黼怔愣，怒道：“方才你怎么裝作啞巴不說？”
“傅偲此人乃傅宗卿獨子，廉頗雖老，奪子之痛后患無窮，何況他叔父出使高麗未歸，眼下正是官家面前炙手可熱的人物。你想除掉傅宗卿，何必偏邀老夫同席？”童貫沉沉道，“你我同船，三腳貓伎倆，且在老夫面前收一收?！?p> 王黼不怒反笑，清楚道：“這會兒知道撇清自己了，難道是我要殺傅偲？太尉試猜，小醫(yī)官回京報信的消息，官家知是不知？”
破席抖羅，兩具尸身落入太平車，又蒙幾層苫布裹緊，以防血腥氣透散引蟲。王黼的家仆領(lǐng)命，推車遁出偏門。及至出城七八里，四周荒僻，別無他隨。那仆人竟將太平車就地一傾，管殺不管埋，扯下皂衣恢復(fù)本來面目，赫是華無咎所賄的報探。
他狼煙滾滾奔回開封府，兜頭沖進(jìn)一家書肆。西雞兒巷附近多是畫坊文館，進(jìn)奏院小吏帶人逡巡甚久，見此情狀，悄聲騰騰追攏過來。
“館主，大消息！”
他跌入門，在成排雕版木架中左右找尋，遮不住滿臉喜意，叫嚷道：“探花郎風(fēng)月本子算什么，牛毛雨，根本不值一提！你老人家定奪，咱們暗地里散個大消息，保準(zhǔn)小報炙手可熱！”
書肆今日出奇安靜，漏篩停置，紙漿咕嘟翻白，院中垂紙沙沙擦響。
他見滿室怒目眈眈，不由怪道：“看我作甚，想掙錢不要，館主他老人家呢？”
承他所言，晏洵一身布衣，挑簾從內(nèi)室出來，凜凜道：“館主姓誰名甚，居于何處，你要散布什么大消息？”
而在探花郎身后，報頭枷鎖繩縛，愁眉苦臉說不出話。
開封府衙役圍將過來，報探子噎住一口氣，心道：“這回難逃生天?！?p> 恰巧進(jìn)奏院追查至此，快逾白電間，他當(dāng)即跪地，朝那青巾小吏叫道：“官人，晏判官果然查到咱們頭上了，你可不能見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