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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四十八章 明光

蓬刀人 陳叔夜 4163 2018-09-19 18:04:38

  “上有老下有小,我不敢死,求大王放我一馬?!?p>  運糧官跪地求饒,周圍鄉(xiāng)兵死傷各異,活口一概繳械。

  十數車糧綱盡由流寇接手,招風耳清點毛糧。謝皎惟恐他手腳不干凈,寸步不離盯守,招風耳見她方才殺人不眨眼,猛踢石子,敢怒不敢言。

  刀疤眼掏了掏耳朵,冷笑一聲,一劍捅他個透心涼,咬牙附耳道:“老子最煩你這種小皮雀,有權鼓噪上天,失勢便不要臉。你若罵我?guī)拙?,興許還會放你獨活。你求我了,老子非要你死不可?!?p>  “我說了,留下他背罪,誰準你自作主張!”

  刀疤眼回頭,謝皎神色慍怒,橫眉倒豎,襯得眼目如星。勾動他心底幽火,平素見不到這樣好的樣貌。

  他霍然抽劍,嗤的一聲,運糧官心口血奔泉涌,往前仆倒,周身黃土洇紅。

  “你算什么東西,卻要老子聽你吆喝?”刀疤眼眈眈,“細皮滑肉,今夜便叫你有來無回!”

  “你這就反水,不多等一等?”

  她全然不懼,甚至短笑嘲他。刀疤眼一愣,狐疑道:“你想怎么?”

  話不及落,謝皎飛身廢人刀兵,逢手便砍。及至看押鄉(xiāng)兵的匪寇察覺斷腕,地上已落兩只殘掌。繳械鄉(xiāng)兵原本抱頭瑟縮,見賊內訌亦是愣住,一時沒了反應,呆坐在亂刀散箭之中。

  謝皎使鞋尖一踩,短刀翻空而起。她抓握刀柄擲還于人,喝道:“去,報信!流匪劫糧,運官暴斃?!?p>  那半大小子接過刀,兩腿打抖站起身,心一橫撒腿便跑。余眾爭相效仿,俄頃逃竄精光。

  “操,誰敢跑!”招風耳氣急敗壞,突叫一聲抱頭仰倒,指間鮮血直流。竟是那小子投了尖石,劃得準而狠,也叫他做個傷疤眼。

  這幫流寇本就以寡擊眾,眼下廢者號啕,怯者戰(zhàn)栗,怒者摩拳擦掌。鄉(xiāng)兵卻如泥牛入海,四散而逃,林野難覓其蹤。萬一城內著人來緝,區(qū)區(qū)十數名蟊賊,絕對來不及拉藏所有的糧車。

  刀疤眼怒極,當頭一劍朝她砍來。謝皎橫刀以抗,連擋三砍,劍身鏗然斷成兩截旋飛。

  他拉纖出身,一身牛勁,拳腳功夫亦不弱,連擊三拳直仆謝皎面門,自認女人護臉,向后仰去必定下盤不穩(wěn),只須掃腿擒倒,泰山壓頂,就地辦了才解心頭之恨。

  拳風雖重,三擊皆空。

  謝皎全不嫌吃土,就勢仰倒翻滾,麻繩如蛇,直擒刀疤眼的腳踝。

  惡漢絆跌在地,手腳被縛,滾出四五丈去纏成個蠶蛹。她沉氣拖拽五六步,投繩上樹,右腳蹬樹干蠻扯,咬緊牙關不敢泄勁,竟將他倒懸一人多高。

  一切盡在頃刻之間,待諸賊醒悟,刀疤眼那一副粗脖子,已因筋脈逆流而漲紅。

  謝皎氣喘吁吁,撐樹朝諸賊問道:“殺過雞么?”

  招風耳抖索膽子,“殺過,提腳吊起來,割脖子放血就是……”

  刀疤眼吼喝如雷,招風耳猛不丁咬舌,驀然驚覺,擺手道:“不會不會,可不敢動這只雞啊!”

  流寇因利而聚,自然也能因利潰散。老大年年有,糧食可不多,吃不完還能賣,那賣了老大也不妨事。余賊顧不得救他,自保為先,爭去推搶糧車,誰搶到就是誰的。

  “慢著!”

  謝皎抽刀,貼放在刀疤眼的臉龐,“我改主意了,糧車留下,要走空手走,否則形同此發(fā)!”

  刀疤眼蓬發(fā)立斷。

  她雖悍不畏死,那十幾個惡寇卻也并非吃素長大。他們手上都有人命,見這小娘子一而再再而三斷人財路,頓時心生歹念,拾刀握箭圍獵過來。

  “嗶——”

  哨聲刺耳,呂不害高立坡頭,鼓腮成鲀。他的身旁站著一名長髯老者,四方流民聞訊潮至,揣著布袋子,烏泱泱地漫過林間道。

  ……

  ……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招風耳愕然,舌頭一拐,磕巴道:“這……這哪來的窮叫花子!”

  自然是北方太原、真定、河間三府南逃的饑民。

  三府與遼接壤,兩國靖平時榷場交易無礙。若相齟齬,便須提防遼賊趁機作亂,人人練就擊梆本事,為求保命,聚散如煙不在話下。

  鐮刀簸籮盡是武器,叫花子面黃肌瘦,卻不妨礙身手矯健。當真論起來,遼賊可比宋賊要兇惡得多。人一餓膽子就大,成王敗寇,還不是賭一條命么?

  刀疤眼一瞧,大事不妙。招風耳戰(zhàn)戰(zhàn)而退,呂不害從背后撲上去,麻繩繞頸收緊。

  饑民未必不敢殺人,只是忌憚,何況這伙流賊遠不及遼賊決斷,同甘尚不能夠,又怎肯共死?有此一日遇到真正飽煎饑火之人,自然沙散握不成拳。

  林間道雞飛狗跳,霎時間塵土彌天好不熱鬧。

  “十車糧!人人得而分之,能裝幾斗裝幾斗,不得多貪,內斗致禍!”

  長髯老者面若紅棗,一張臉酷肖關二爺,本在地方做過鄉(xiāng)紳。他老人家吃飽,大概就是廟堂里關二爺那副神武忠勇的模樣了。因此,瘦關公出言頗有分量,他做主能服人。饑眾各不相識,卻無一個人膽敢鬧事。及至賊寇就縛,大家歡天喜地張開百家袋,兜裝糧食。

  胖小子肚皮餓得高脹,頂起麻衣,好比懷胎十月,摩挲麥袋笑道:“毛糧好,毛糧能過油水?!?p>  呂不害見他四條麻桿撐持鼓腹,風能吹折,雨能打透,端詳不出瘋傻,默不作聲去找謝皎。在僻靜處,挨著她抱膝坐下,悶悶不解道:“出一滴汗,得一顆糧,是不是這個道理?”

  謝皎倚樹,兩指扣壓石子,瞄擊三丈外刀疤眼倒漏的肚臍。她連彈數子,使其暴嗷如雷,多半是氣的。

  “不然呢?”她漫不經心。

  “春種秋收,這是天理。逃難不說,豐歉另論,一滴汗摔成八瓣,怎么到頭來咱們卻吃不上飯?”

  謝皎正視他一眼,答道:“咱們沒有土地?!?p>  “沒有么?”

  “有么?”

  “畫押租地不算?”

  “那是鄉(xiāng)紳士大夫的土地,不是你的土地?!?p>  呂不害怔道:“我也能有自己的土地?”

  謝皎直腰舒展腿腳,踮足去夠夜空,身似春枝挺拔,“誰種糧食就該誰吃,誰流血汗出力耕作,土地就該是誰的,這叫民本。”

  呂不害向未敢想,腦中春雷唱過,直覺這道理真是驚天動地,撕開夜幕獨獨給他裂出一道光。

  他一時想癡了,半空不知何物飛來。呂不害哎喲抱頭,眼前片晌金星,野果骨碌碌滾止于樹根旁邊。

  ……

  ……

  白云道人背著空竹簍,悠然踱近。老道行事無端,林檎啃得咔嚓響脆。謝皎當即恭敬行禮,正色道:“多謝老丈指引明路,示人活命?!?p>  “這是明路?”

  “莫非還有他路可選?”

  白云道搖頭說:“你潛身暗處,尚未踏上真正的明路,不知仁義深淺,怎能識得行藏去留?”

  謝皎臉色漸凝,大指咔嗒頂起刀鐔。

  “六道之路不因人指而明,乃是自然生發(fā),是所謂天道自然。我道你骨清可度,如今看來,不過斗大棒槌,真是好一場誤會!”

  那老者見她面色微寒,對自己的戒備半分不掩,哈哈大笑道:“罷了,我問些其他。小棒槌,老夫循八卦盤而來,只為了結一樁百余年的因果。好生聽清楚,七年前你可曾見過一名鐵笛黑衣女子?我與她有舊,數寒暑不見,行將就木,愿訪故友作別?!?p>  ……

  ……

  鐵笛黑衣甜水巷,滔天大火。

  “你想活么?”

  我……我想,我想??!想得五內俱焚,恨不能手刃仇人立死!

  “我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比你哥哥要狠,絕不愿隨我流浪江湖?!?p>  不,我不去,江湖離廟堂太遠,我寧死也不做廢人!

  “但你要牢記:毓貞將她骨血托付于我,帶你逃出生天,是要你堂堂正正地活在天日之下,而不是茍活?!?p>  碎光片羽腦中畢現。

  ……

  ……

  “晚輩多有得罪,竟不知道長與我淵源至此!”

  謝皎壓回刀鐔,行過一禮,“不瞞先生說,晚輩這七年來也在找她,只是苦于天地浩大,早與那名前輩闊別甚久。我二哥或許還跟在她身邊,迄今音訊全無?!?p>  白云道喟嘆:“我找不到尋她的路了,既有一面之誼,老道不妨指點你幾招?!?p>  謝皎忙道:“愿聞先生垂告?!?p>  “大道遍乾坤,流光一彈指?!?p>  話罷,白云道翁袖袍生風,通身鼓振,遍處吹杉走葉。謝皎曲肘掩面,不能近前,叫道:“晚輩不懂,請明示!”

  四方抵定,杳然無所蹤,既為風云擁去,天上咕咚掉下個林檎核。

  呂不害醒透,俯身拾起那只林檎核,“你怎么砸我?”

  “方才他說那些話,你還記得幾句?”謝皎陡然抓住他的雙肩,心中憂喜難定,“老牛鼻子念的什么啞謎?”

  呂不害狐疑四顧,試探道:“方才還有旁人在么,真不是你砸我?”

  謝皎一怔,往四下一望:諸人按鄉(xiāng)籍分割完畢,踩著滿地的麥殼,悉數整裝待發(fā),誰也沒因大風鼓吹而須發(fā)沖冠。

  瘦關公因問:“這幾個賊蠻子,是殺是放?”

  謝皎強定心神,答道:“押綱隊回城報案,天亮必定有人來捉。跑了一批,死了一批,生擒一批,不妨拿生擒的這批人交上去抵數?!?p>  呂不害道:“若有人盤問,就說綠林內訌,數百蟊賊自相殘殺,糧綱也被他們劫走了?!?p>  瘦關公躊躇道:“咱們說的話,官爺能信?”

  謝皎把呂不害拉離身旁,與束手就擒并且賊眉獨眼的招風耳并置一處,問道:“誰能不信?”

  瘦關公頓悟,捻須贊道:“老夫信了!”

  他轉朝眾人喊道:“休要喜形于表!要淡然,糧傾于前而面不改色!”一哆嗦,想就心疼,“要義憤填膺,苦大仇深,慘兮兮的!”

  他兜頭摑胖小子一掌,后者果然不再傻呵呵的,哭喪著臉,自去押守蟊寇。

  “走,咱們回去飽啖一頓!”

  謝皎吆喝,諸人窸窣應是,扮哭暗喜,押著招風耳一伙小賊歸棚。

  她抬腳離開,只顧思索白云道人指點的招數。這幫后生嫌刀疤眼嚎叫得太兇,誰也不愿近前,放他下來。

  胖小子懵懂無知,解開繞樹粗繩,拖行刀疤眼返程。賊頭子蹭薄了肚皮,一路罵罵咧咧。

  ……

  ……

  長松之上,天蓋蒼蒼。三人不踏紅塵世,棲踞林海靜觀。地火如螢,流民抱肚藏糧,螞蟻一線蜿蜒北去。

  “老道,你真在世上有舊相識?”黃龍僧橫肘一搗,“莫非是個爛柯人?”

  白云道左投甜棗,右使竹杖擊他戒疤,“裝一佛像一佛,和尚多嘴,不是上智之人?!?p>  竹杖可不好吃,黃龍僧閃頭揚臂,五指抄兜甜棗。他擦兩下禪衣,咔嚓大嚼,仰躺林梢道:“人在有情世間,心懷西方凈土。心不放逸,自然口無戲論。今夜見你不尋常,這才如吞一枚熱鐵丸要吐?!?p>  來鵠生笑罵:“和尚赤手爬寶樹,法眼遍照天下,今夜看來,想必見地甚高?”

  銀漢盡涸,黃龍僧聞言跏趺指天,壓坐枝梢如墜一珠,九闕風蕩蕩,面色從容不改。

  來鵠生與白云道兩兩相覷,肅然洗耳聽他吹大法螺:

  “天龍八部眾,天眾、龍眾皆缺,世道不妙,只怕井中撈月一場空。”

  白云道怪道:“六龍如何護法濟世?”

  “所余區(qū)區(qū)六部眾,怎堪并世稱龍?運數不足,難成大事?!?p>  來鵠生疑道:“當真天命難改?”

  “除非神通戲法?!?p>  海潮音曼曼,白云道本自深思,忽指西野一角。僧儒齊望,紅氣烈焰自地面升騰而起,磅礴莫御,竄天直射云霄。

  地火自生,光奪黑天。

  黃龍僧怔疑間,來鵠生了悟如聞雷啟。他傲然扶樹,肉身當風為幟,振臂大笑指那奇光道:“和尚看見了,這就是神通戲法!起地光,破天障,見龍在田,六合顫抖如萬象夜奔。你說世上沒有龍,何不讓六部眾變化成龍!”

  轉瞬功夫,星火燎原。河岳赤流似潑天幻術,熱風低吼,大勢已蓬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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