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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四十九章 毒疫

蓬刀人 陳叔夜 2634 2018-09-20 21:19:12

  三刻前,流民棚。

  賈真意束手無策,孤身于一片哭號之中,只覺天旋地轉(zhuǎn)。

  “柴胡一兩,甘草半兩……”他默背無數(shù)遍藥方,手心生汗,虛張聲勢,“我分明沒配錯!”

  呂雙雙拽他衣袖搖晃,腕間玉蟬玲瓏,細(xì)聲細(xì)氣道:“你別急?!?p>  “孩子爛了,”察子勸道,“你行行好,送他入土為安吧?!?p>  草標(biāo)婦人搖抱懷里死嬰,笑道:“它長大了,睡覺不吃奶也不吐嗝。你別吵,它能說話,叫阿達(dá)來打你!”

  察子咬牙,一把奪過尸體,婦人棉花步飛撲過去,張牙舞爪撓花了他的臉。察子痛喝失手,死嬰直直墜入活人坑,婦人去接,咕咚摔在坑底,厲聲哭道:“壞東西!再不睜眼看看媽,叫阿達(dá)來打你!”

  “往上爬!”坑底的活人,背起奄奄一息的親人,“爬上去就能活,留在這必定死路一條!”

  火把自四方燃起,坑挖大半,皇城司察子個個掩口覆面,驅(qū)趕手臉大片黑紫之人,轟然墜入坑中。流民驚厥不定,原本身在苦中不知苦,如今比起疫變活埋被燒,衣衫襤褸反倒算不得苦了。

  賈真意渾不知哪來的力氣,擠至下指揮親事官面前,信誓旦旦道:“軍爺容稟,晌午發(fā)過百十劑敗毒散,專治疫病,軍爺且等幾日……”

  親事官一把將他摜倒在地,賈真言騰身爬起,吼道:“三天,給我三天!”

  “哥哥……賈哥哥!”

  呂雙雙顫聲喊他,賈真意低頭猛地心涼。不知怎的,她臉上密密麻麻,紅疹漸生潰爛,撓出縱橫交錯的血痕。

  “你!”察子手提麻油桶,高揚(yáng)木梃,“就是你,下去!”

  賈真意扎個猛子,勾腰抄她上肩,抓起一把黃土不管不顧朝后撒潑,箭步鉆入哭鬧人群中去。

  察子迷了眼,木桶脫手,麻油橫飛淋漓,當(dāng)頭澆透坑中的病弱老幼。

  “不該這樣,怎么會這樣!”

  他囁喏潛逃,呂雙雙委其懷中,抱頸懼泣。

  變亂迭起,皇城司在外圍結(jié)了人墻,刀梃朝內(nèi)催逼,將百千流民壓成一汪落水之蟻,擠推墜入坑內(nèi)。因天黑故,并未察覺人頭短缺。

  暑氣滋惡,京畿重地若生疫病,傳入東京城是重罪。犯了上怒,任誰都得掉腦袋。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下指揮親事官吞唾,狠心道:“點(diǎn)……點(diǎn)吧,點(diǎn)火!”

  油腥味濃重,火把將落。察子在油汪汪地皮上照出一張鬼臉,忽聞遠(yuǎn)處暴吼,聲嘶力竭響遏四野。他不由一抖,就聽那人怒喝道:“停手!”

  衙役持棒呼嘯而至,漸露百十之象,橫棒圍逼外圈的察子。兩方眈眈相向,登時陷入僵持,原來是報信者與開封府援兵一齊及時趕到。

  晏洵勒馬長嘶,兩眉之間如凍冰霜,寒聲道:“停手!”

  “晏判官這是何意?”親事官見是他,不禁暗罵一聲,“夜里差事全由皇城司管轄,開封府防疫不力,我等舍身收拾爛攤子。你不謝便罷,難道想同下黃泉么!”

  “開封府在此,既是我等不力,那便容不得皇城司燒人善后!”

  晏洵下馬,無護(hù)無遮,疾步破開層層封鎖。合劑局醫(yī)官垂頭緊跟,察子概不能攔。

  賈真意憑空生出微末勇氣,抱起呂雙雙沖出人鏈,正撲在判官面前。

  醫(yī)官俯身扒她眼瞼,細(xì)察手背紅疹,親事官見狀苦勸道:“疫病橫行,事關(guān)東京安危,即使不燒又能拖延幾日?我長了眼睛,是燒尸,不是燒人!”

  “吳義甫,真定馬監(jiān)出身,政和六年進(jìn)皇城司,旬月只來京畿一次,本官往日并不曾見你當(dāng)值!”

  晏洵霍然回身指他兩眼,斬釘截鐵道:“我記得你那雙眼睛,燒尸之后,傅提點(diǎn)就能放你進(jìn)上指揮?奄奄一息也叫尸么,你不是大夫,不能定奪一個人是死是活?!?p>  皇城司上下指揮地位涇渭分明,沒個十七八年的磨勘,輕易不能跨過這道門檻。

  吳親事怒瞋三角眼,滿臉紅白難堪,正欲反駁。白發(fā)老乞丐使破鑼嗓子大喊道:“可不嘛!晏青天說得沒錯,他就是滹沱河邊上的口音!”

  “他是真定人?”

  “二流子!這里三大叔四大嬸,哪個不是你的親人?”

  “呸!你也算真定后生?不要臉面的東西,干噦?cè)?!?p>  老來無懼,群情漸沸。醫(yī)官已有定論,肅然起身道:“這是毒,嶺南鵝膏粉?!?p>  “嶺南?”

  “告晏判官,正是嶺南,我愿以性命擔(dān)保。毒菇曬干磨粉而成,極難醫(yī)治,死后借尸媒播染,由南海蕃商傳進(jìn)國朝,中原鮮為人知。苑東門庫府本有廣南東路進(jìn)獻(xiàn)的存余,賬中記載不多。只是……官家早就下令毀棄,這種毒藥本該不存于世?!?p>  晏洵忖度道:“或許,那個地方從未被毀棄……苑東門庫府?!?p>  他與醫(yī)官瞠目相視,俱見對方眼底的驚遽,隨即窺向吳義甫,心如懸砣不得上下。

  開封府役遵循醫(yī)令檢視百家飯,賈真意自告奮勇,開封府、相國寺和神霄宮的殘羹冷炙一概無異,遍處找不到毒源。

  眾人焦急之際,那老乞丐遞過一帖大紅紙封,啞啞叫道:“晏青天,這還沒驗。”

  帖中已食半劑,窮苦人家吃藥,不敢一次吃完,割分再三才能兌水服下。

  醫(yī)官擰眉啟視紙封,隔一層布巾墊手,仔細(xì)磨搓藥末。賈真意呆若木雞,兩手忽作篩糠。

  “是它?!?p>  造化變詐,兩字滅頂千鈞。

  “不可能!我沒配錯,哪有鵝膏粉?”

  在場眾人見狀,哪有不明白的道理。衙役持棒靠近,賈真意急道:“小的還有一位大師兄,杏林揚(yáng)名十?dāng)?shù)載,前些天剛從高麗回來,小的不是這樣人,他能為我作證!”

  晏洵聽到“高麗”二字,當(dāng)下明白賈真意是在說誰,命意變化之遽,讓他肅然發(fā)冷。

  陰風(fēng)吹掠,藥粉撲面而來,醫(yī)官嗆聲踩滅在地,取一枚解毒丸吞下以防沾染。點(diǎn)末觸碰總還有一線生機(jī),和水內(nèi)服,卻是回天乏術(shù)。

  吳親事嘴刁,說風(fēng)涼話:“難治非是不能治,大夫別躲,免得我三大叔四大嬸害怕!”

  呂雙雙頭昏腦熱,驀地冷顫,不聲不響盯住賈真意。

  他茫茫然捂緊雙雙耳朵,無聲道:“求你了,別信,我不是這樣的人?!?p>  “紅藥盡數(shù)收毀,莫沾皮肉!”

  衙役四散,晏洵解下遮風(fēng)斗篷,罩住呂雙雙,他喝令賈真意:“何時何地配了這帖毒藥,你老實交代清楚!”

  賈大夫跌坐地下,詳情悉數(shù)奉告。

  “六月己卯那天大雨傾盆,頭一日太白星君現(xiàn)世,小的閉眼就能想起來,不敢扯謊。

  “前堂大門半掩,沒幾個病人。小的本在后舍配藥,忽聽響動,猜是急癥,門口卻有個男人昏躺在血水里。小的嚇壞了,趕忙叫來師父救命……潘樓街趙太丞是我?guī)煾福〉恼娌皇羌閻褐?。?p>  “他那一刀傷得險,再遲片刻腿就廢了。我?guī)煾妇然钏?,恰巧開封府的大爺來送診金,晏判官知道,我不贅言。

  “那名傷者精通岐黃,沒吃晡食便被下人接離。小的蒙他指點(diǎn),稍調(diào)劑量,裁紅剪紙直到三更天,這才將一百單八方敗毒散分裝完畢。得閑就來流民棚,陸續(xù)發(fā)給病患除邪?!?p>  醫(yī)官道:“受傷那人很可疑?!?p>  “小的萬不敢瞞,半句有假,天打五雷轟!全憑各位大人裁奪?!?p>  賈真意寄著微渺希望,又怯聲道:“京郊無井,病患吃水都從汴河中取。這位前輩你說,毒粉入口,會否別有他途?”

  他不說則已,一說更糟。汴水流自開封西北,由河陰廣武桃花峪引黃入鄭后南下,澤灌東京,乃是漕運(yùn)水利主脈。醫(yī)官背如水洗,當(dāng)場驚出一身冷汗。

  流民棚扎在京西,距汴河上游二里地。毒人飲河猝發(fā)栽倒,半百之?dāng)?shù)即能污敗水源,皇城司但凡有怠,屆時滿城人悉受其害。

  吳義甫登時道:“可巧我今夜察覺,如今看來,除了挖坑燒埋尸身之外,竟別無他法!”

  晏洵低聲道:“能活幾成?”

  醫(yī)官道:“不敢說,在下盡力一搏。”

  “有勞。我將在此守到天明,務(wù)請兄臺支足藥材。若有人克扣阻攔,盡報上開封府名號,小弟愿擔(dān)全責(zé)?!?p>  醫(yī)官素知他勤苦,做事不愿假手于人,答道:“你將我當(dāng)作什么人?!彼嘈Υ蜷_醫(yī)箱,吩咐衙役兜發(fā)解毒丸。

  賈真意滿懷希冀合掌念佛,“還有得救,老天爺垂憐,菩薩大恩大德。”

  晏洵問:“那名傷者是何人?”

  “騏驥院教頭,叫,叫什么……葉霜海!”

  “只有這條線索?”

  賈真意回想片刻,“小人記得,葉霜海神志不清時,生怕自己死了,痛極曾喊‘謝皎’之名?!?p>  “你說清楚,哪個謝皎?”

  晏洵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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