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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五十八章 封橋

蓬刀人 陳叔夜 2752 2019-01-25 22:11:46

  “審時度勢如何進擊?”

  “疲勞可擊,不暇可擊,心怖可擊?!?p>  華無咎點頭,“以弱勝強如何破局?”

  謝皎答道:“妄張詐誘,以惑其將?!?p>  “多寡不均如何施救?”

  “取多棄寡。”

  皇城司一燈如豆,華無咎嘆道:“不對,你受惑了,機要不在多寡?!?p>  勾當(dāng)官拋來一枚黑沉香丸,謝皎抓接在握。他從博古架上抽出歐陽詢的拓本,道:“讀完這卷《六韜》,先臨一張大歐,亥時繼續(xù)背《三略》,明早考你墨義?!?p>  謝皎伏案打呵欠,橫筆一轉(zhuǎn),藥丸立桿不倒,膝頭名目啪的落地。

  華無咎彎腰,從案下拾起一本蝴蝶裝黑皮小冊,他略翻幾頁,皺眉問道:“你要害誰?”

  她一把奪回《羅織經(jīng)》,嘟噥道:“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p>  華無咎道:“宵小之技,君子不齒為伍?!?p>  謝皎翻書,她指字念道:“勾當(dāng)官此言差矣,我倒覺得,整座長安城里,沒有誰能比他來俊臣看得更明白。你瞧瞧,‘情不可濫,濫則人忌。心不可托,托則禍伏’,那些可憐鬼一廂情愿,傻傻丟了性命,不正是吃了托心濫情的苦頭?”

  “先修心,后謀權(quán)術(shù),可以為鏡鑒,卻不可深陷其中?!?p>  華無咎收走羅織罪名的詭謀奇書,卷成圓筒,咚一下砸她腦袋,“你本是東京貴女,誰都能忘,獨你不能忘?!?p>  “貴女?”

  她毫不在意,哧的一聲哂笑。

  “罪臣妻女,身無長物,教坊按斤發(fā)賣,牙婆子也只當(dāng)豬狗打罵。人之忌在好為人師,華勾當(dāng)若真想授人為業(yè),何苦緊巴巴留在皇城司不走?”

  謝皎眼前一暗,華無咎沉沉俯身。

  “除了內(nèi)監(jiān)司之外,再沒有別的地方,比皇城司更接近天家。你若真想活命,千不該萬不該,偏不該回東京。東京城有什么好,叫你拿起了刀?”

  呼吸近在咫尺,她不退不躲,冷香湛然,戲謔道:“你猜?!?p>  ……

  ……

  “我猜不透你?!?p>  骨節(jié)銹蝕難彎,他握住緊釘左胸的短刺,兩眼茫茫穿透車頂,雜促地喘盡胸口熱氣。

  “人情多詐,不可徒視其表,你教我的。華無咎,我這具藥人,能價值連城嗎?”

  她無動于衷,慢條斯理地翻找兩側(cè)香柜,但卻一無所獲,只搜出幾匹皂緞子裹藏的鵝冠紅大喜布。

  “不過,坦誠相待,是我最后的善意?!?p>  謝皎撥開他額前亂發(fā),四目相對,溫聲道:“你我所求,根本不同。利害相沖,死生弗容。”

  逆血倒灌,華無咎止不住嗆咳,短氣殘喘,空漠漠地笑道:“為……為何用刺,殺我還不過癮,非要……非要看我……茍延殘喘的丑態(tài)?”

  她微微搖頭,“不能用你刀劍殺你?!?p>  華無咎兩眼猩紅,掙扎撐起一口氣,斜斜倚靠馬車后壁,刷地拔出心頭刺。

  謝皎下意識側(cè)頭,左頰濺著三兩點熱騰騰的血沫子。

  他顫手扯過謝皎衣袖,后者束手引頸,長腿交疊坐在他面前。華無咎白唇翕動,一把奪下系在她腰間的香囊,緋衣留痕,謝皎低聲道:“迦南珠怎么了?”

  他用香囊填堵傷處,心口汩汩泉涌。綠羅鴛鴦袋飽吸赤血,人面也現(xiàn)出一點回光返照的神采。

  謝皎定定睇他,暗道不妙,萬一這白沉香也有意想不到的奇效。臨終一顧,讓他一步,豈非白費功夫?

  思未停,身先動。華無咎攥攔冰涼蛇手,冷冷一笑,無聲道:“急不可耐?”

  那香囊吸干他一顆心,掂在手里想必沉燙。左右兩窗如焚,馬車泊在楓橋之下,使她恍惚身處春橋夜市。

  那時橋上,今時橋下,在水之湄,才見激流暗涌。

  “黑……黑沉……”

  華無咎將那顆心遞到她面前。

  謝皎遲遲未接,他一腔血冷,終于來不及再等。華無咎右手松松垂落,肩塌背滑,馬車后壁拖出一條狼狽的血痕。

  他想:“這一程真是摧枯拉朽敗到底,連滿天神佛也不愿搭手了?!?p>  ……

  ……

  急雨難留,風(fēng)起霧收,流云方近方遠(yuǎn),方聚方散,莫知所起所終。

  謝皎肩倚楓橋,抬頭遠(yuǎn)眺。陸畸人來時,便望見她渾身上下一派挺拔,頭頂紅蓋,刀意湛然,衣角赤掌如烙,不禁暗道:“此人是一把稱手的利器。”

  他掠過青溪,足啄兩三點流水礁石。

  紅葉搖曳,陸畸人踏葉又起,衣不染塵,并肩落在謝皎身旁,兩雙烏靴齊立。

  他抽出一支巴掌來長的琉璃小竹管,兀自取火,烘熱節(jié)間,湊至唇舌深吸,悠悠朝謝皎噴吐一口煙靄,“這黑沉香味道是甘美,甘后回苦,反倒可恨了?!?p>  “有多可恨?”

  “甘之如飴的可恨?!?p>  謝皎皺眉躲避,“哪兒來的?”

  陸畸人又吸一口,“天竺游僧的小玩意?!?p>  “我問黑沉香?!?p>  “外頭沒有,宮里頭還能沒有么?”

  他笑著朝她拜了拜,說道:“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我早說殺了他,你偏不聽,非要等到看破他的假話。如果沒看破,你還真想嫁給他,再被華無咎賣作藥人么?”

  “原來,我比我想得更值錢?!?p>  “辛苦你了,愚兄擢升提點官,你便是本官座下親事,逾日論功行賞?!?p>  謝皎拱手道:“承蒙陸提點抬愛,這馬夫面相兇橫,做事手腳干凈么?”

  華無咎的尸身被她棄置車內(nèi),厚榻松軟,喜布堵嚴(yán)了所有可能漏血的縫隙。

  葉霜海登車驅(qū)馬,一副渾不曉事的模樣,努嘴咴兒咴兒,安哄煩躁磨蹄的矮馬,大咧咧念叨:“認(rèn)賊作父,這才生作了蠢笨的騾子,待人把你賣去屠門肉鋪,看你還敢執(zhí)迷不悟。”

  陸畸人打趣道:“打點好了,就算出城直奔雁門關(guān),送去了西天,也是神不知鬼不覺?!?p>  謝皎道:“勾當(dāng)?shù)奈恢谜l補?”

  陸畸人道:“烏臺獄不是正關(guān)著一個?”

  謝皎怪道:“王泥犁?那個草包?!?p>  陸畸人搖頭,“只要有同一張臉,想換個機巧的人,還不是易如反掌?”

  謝皎了悟,“那我猜,傅宗卿必定是惡貫滿盈了?”

  “你猜得很對,”陸畸人淡笑,“皇城司從不虧待耳目股肱,王泥犁檢舉有功,被困烏臺,蒙受不白之冤。主謀傅宗卿,從犯華無咎,相繼伏法。他王泥犁沉冤昭雪,升為勾當(dāng),本就無可厚非?!?p>  謝皎心道:“改弦更張又如何,爾等一貫顛倒黑白,除非大河西去,否則還能再生出一個包青天不成?”

  她既想冷笑,又深知冷笑無裨于事,只問:“烏臺怎么交代?”

  陸畸人吁出一口冷霧,幽幽瞟她一眼,“皇城司內(nèi)務(wù),還需要向烏臺交代?”

  ……

  ……

  不多時又跑來一名車夫,二人攬韁,驅(qū)車上路,須臾轆轆遠(yuǎn)去。

  陸畸人道:“這下放心了?”

  謝皎不答,她抽刀一揮,割下沾有血手印的衣角,拋空落入流水,一會兒的功夫便不知所蹤。

  陸畸人見她割袍斷義,不由好奇道:“你方才殺他那一刻,如何下得了手?謝親事的投名狀,我雖笑納,卻也不得不為鄙人臥榻之側(cè),多問那么一兩句?!?p>  “他不是第一個?!?p>  陸畸人一怔,煙管稍擱,頗顯意外神色。

  “你被人待價而沽,也會這么做?!敝x皎瞥他,陸畸人譏笑道:“果然,兒女情長成不了什么大事,豢狼在側(cè),我倒要小心了?!?p>  “陸提點何出此言?”她撇嘴。

  陸畸人嘲弄道:“唉,我若舉起冷刀子,焉知有沒有那癡心腸,甘愿受之如飴?!?p>  謝皎好奇道:“難道沒有?”

  “原先是有,后來,她獨吞不死藥,丟下我成仙去了,”陸畸人目光一轉(zhuǎn),“你猜,這句話是真是假?”

  “提點自知真假,”她話鋒一轉(zhuǎn),“平反之后,我便不做刀,要做回人了?!?p>  陸畸人嗤之以鼻,“令兄如能聞,想必甚為寬慰?!?p>  謝皎嘆道:“瓊州又如何,我不怕跋山涉水。三大王能為謝家平冤昭雪,我一人做牛做馬,死也心甘情愿?!?p>  陸畸人哈哈大笑,“愚兄感激涕零。”

  他用手心捂滅煙管。

  “先與我打下手,回去處理爛攤子。過完今日,皇城司煥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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