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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五十九章 天慳

蓬刀人 陳叔夜 3618 2019-01-27 23:47:35

  二人徑出校場,跨馬回城。

  連番起落之后,皇城司終于掃清道路,拔除了所有貳心黨羽。新任武官皆出自鄆王府,舊人衙舍早被清理一空。

  陸畸人當(dāng)仁不讓成為一司實權(quán)首樞,謝皎任狀未到,先去華無咎公廨歇腳。

  察子正在搬桌抬椅,角落里有一盆半蔫的水芙蓉,謝皎問道:“這盆花要送去哪里?”

  “不送,全都要砸嘍。傅華二賊遺留的臟東西,統(tǒng)統(tǒng)運出宮外燒干凈,小的自有眼力見,不消陸提點下令。”

  謝皎愣道:“二賊?”

  察子稍稍手,私與她道:“謝察子今日奔波在外,鞍馬勞累,自然不曉得。一刻之前剛下了旨,傅宗卿和華無咎伏法啦,往后說話仔細(xì),別提這兩個反賊?!?p>  “是么,”謝皎心想,山一樣沉的罪名,“這盆花砸了可惜,不如讓給我,順手挪去后院池塘,來年還能吃個蓮蓬?!?p>  花草賤物,不干大局。察子左右尋思,心說她本是華無咎眼前人,既能全身而退,不如賣她這份人情,親親熱熱道:“好說,小弟幫謝察子抬去后院。”

  “不必?!?p>  謝皎捋袖,稍沉一口氣,懷中抱盆而走。

  后院蓮花池如昨,她放下圓底瓷盆,赫然有一人尾巴燎火,大呼小叫地沖進(jìn)來。

  徐覆羅喊道:“謝三,升啦!”

  謝皎道:“是男是女,好看嗎?”

  徐覆羅一噎,搖頭甩腦道:“你高升啦,下一指揮親事官,布狀都貼在司里啦!移花不勞大駕,你放下,我來!”

  他歡天喜地薅起袖子褲腳,咣咣蹚水下河,花鯉逸散。

  謝皎背倚紅亭,側(cè)腿憑欄,問道:“喂,你見沒見過背上全是劍痕的傷?”

  “背上傷痕遍布,那起碼得是刺配充軍的賊囚,臉上要蓋大金印的。我是好人,去哪兒見過?真見過也忘不掉嘛?!?p>  徐覆羅忙得熱火朝天,他使柳條沾了泥漿,兜頭朝她揮灑,賤兮兮道:“賞你一條大金?。 ?p>  “你欠揍!”謝皎翻腿一滾。

  她繞尾自顧,不見半分泥點著衣,徐覆羅喋喋不休:“傷在背后,只有兩種可能。一者,這人沒骨氣,只會抱頭鼠竄;二者,這人很硬氣,只有暗算才能得手。不過嘛……”

  “不過?”

  “若是前者,你必然不屑提之;若是后者,那他也怪可憐的,”徐覆羅一臉齷齪,“我早就瞧出門道來了,你今日生龍活虎,莫非昨夜扒了誰的衣裳?”

  她贊道:“好一副火眼金睛。先扒衣裳,后穿壽衣,死透了手腳僵硬,壽衣穿不上,你要小心了?!?p>  這答案與他所料相去甚遠(yuǎn),徐覆羅打個激靈,一時失手,水芙蓉當(dāng)場摔碎。

  謝皎不冷不淡,嗤的一聲抬腳就走。徐覆羅眼見仕途無望,嗷一嗓子蹦出蓮池,手忙腳亂,濺得他鼻子眼睛都是泥點。

  “死沒良心的,怎么丟下我走了!”

  ……

  ……

  涼竹夾道,謝皎慢悠悠踱去前堂公廨,盤算道:“只待任狀入手,這處院落便會歸我所有。”

  石燈頂上“堅”字猶存,她守院之余,曾在此處刻字消遣。今番再看,不知誰添一個“心”,化硬為吝,多管閑事改作“慳”意。

  竹風(fēng)颯颯,鬢發(fā)如游,使她心靜如潭。

  二更梆子敲過,謝皎關(guān)窗,咔嚓剪短燭芯。

  秉燭夜讀向非易事,她頭昏眼花,揉了揉眉心,抽出大歐拓本和一沓生宣。謝皎橫壓兔毫沛墨,一筆一劃摹寫道:“定四方而出震,乘六龍而御天,憑依握乾坤之符,播越遷夏商之鼎……”

  “六龍御天,出自何處?”

  鐵扇對字,身后有人指點出聲。

  她翹鼻一嗯,隨意答道:“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biāo),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

  筆鋒一滯,刀勢已老。

  不對。

  是乾卦六爻。

  謝皎背后汗?jié)B如割。

  她霍然回首,身后空空蕩蕩,并無任何人隱匿。當(dāng)即重想一遍,用蠻力苦想,一遍又一遍,使那人冰消云散,半點形跡不留。

  書案之后,玫瑰椅空空如也,所有回憶都罩著一層昏黃燭光,沒有華無咎的聲音氣味。

  竹影飛速向東曳尾,黃昏四起,紅日很快墜入黑浸浸的西野。

  歲月煎熬,星移斗轉(zhuǎn)。三更燈火五更雞,天將破曉,謝皎復(fù)誦道:“六龍御天,出自乾卦六爻,時乘六龍以御天?!?p>  華無咎驀道:“抹得掉么?”

  她嗔怪道:“你老實別吵?!?p>  話拆成字,聲代于人。她在腦中凌遲音容笑貌,直將此人裂為千片萬片,還諸廣闊天地,憶之彌稀。模糊的殘影終于淡淡化去,如同他不曾出現(xiàn)。

  ……

  ……

  “謝三,你怎么不走?”

  徐覆羅洗凈手腳,套上靴子趕來,卻見她停在竹徑一動不動,滿背葉影,有如石鑄。

  他繞到正面,謝皎閉目微顫。徐覆羅以為謝皎中邪,一巴掌拍散了她的肩膀,跳大神作法,喝道:“哞,嘛咪吽,嘛咪吽,妖魔鬼怪快離開,人世苦多莫徘徊!”

  謝皎緩緩睜眼,如釋重負(fù),竟沒和他追究,微微一笑,催道:“沒什么,咱們走吧?!?p>  徐覆羅叩指,啪地彈她腦門。

  謝皎笑容逐漸消失,捂住額頭,“蠢貨!”

  徐覆羅如釋重負(fù),喋喋不休道:“皇城司的小路,陰氣重,太嚇人啦!大白天況且如此,入夜后指不定撞見什么飛頭蠻啊長舌怪的……你等我,你這個無賴,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哎,你前襟怎么短了一塊?我那有套大粉衫子,你要不將就一下,二錢銀子,只二錢!”

  謝皎捂耳煩奔,徐覆羅追道:“等等我,老子害怕!”

  ……

  ……

  “皇城司罪臣傅宗卿,欺君枉法,尸位素餐,流民縱火生亂而怠于勒止,本已革職發(fā)落,不料其懷恨在心,行刺皇親宰執(zhí),當(dāng)場認(rèn)罪伏誅。皇城司罪臣華無咎,陰與謀之,事敗畏罪自盡。提點勾當(dāng),概為皇司樞腦,行此病狂之舉,官家不勝憂心?!?p>  太監(jiān)手捧詔旨,一板一眼地宣讀。

  “民間徒見流徙之苦,而不知朝廷愛民利物之意,遑論暴匪勾劫。皇司機要,亢一方之任。正六品內(nèi)侍押班陸仁安,公正強明,曉練政害,實乃肱骨之臣,今擇為提點官??闪蠲柯繁O(jiān)司召集播告,咸使知之?!?p>  陸畸人跪地接旨,太監(jiān)合上詔書,遞付他高舉的雙手,“陸提點人逢喜事,面色也瞧著有光彩?!?p>  “內(nèi)官有勞,且留下來喝一杯喜茶再走?!?p>  “今日不巧,阇婆洲進(jìn)貢一對綠孔雀,五彩斑斕,養(yǎng)在萬歲山,徘徊飛翔直似神鳥下凡。瀛國夫人新試,藝絕京城,官家說請李夫人同賞,小的這就要走了?!?p>  陸畸人淡笑道:“改日補上,也叫我一睹瀛國夫人李師師的風(fēng)采。”

  太監(jiān)自去,陸畸人起身正衣。他放眼朝底下的親從官、親事官巡視一圈,舉詔威喝道:“戮力同心,報效朝廷?!?p>  皇城司眾高呼相應(yīng)。

  謝皎排在隊末,換了一身煙紅衫子,踏一雙合腳新靴,好一副卓然模樣。

  新任武官依次拜任接狀,生面孔所占十之七八,不多時念到一位舊相識。

  “上二指揮親從官,馮汀?!标懟说?。

  馮汀改頭換面,聞聲出列接狀,“下官在?!?p>  后排兩個親事竊竊私語,一個道:“咱在王府上可從沒見過這號人物?!?p>  另一個道:“提刑司棄徒,聽說原是一位司理參軍,得罪了人,這才教陸提點撿漏,選進(jìn)皇城司。”

  她不動聲色。

  “撿漏?”

  “能進(jìn)皇城司的人,誰手里還沒點兒硬把式了?”

  “得罪哪路神仙?”

  “他呀,去查鬼市了!”

  “喲!”那親事一驚,“蠢東西,不足為懼,不足為懼?!?p>  陸畸人斜斜一瞟,兩個親事官霎時收口不言。

  “下一指揮親事官,謝皎。”

  謝皎徑直穿過兩列隊伍,大步來到堂前,抱拳一跪,“屬下在?!?p>  “怎么,小娘子也能爬到咱們頭上?”

  “前頭那位華無咎,今早還是勾當(dāng)官,晌午就成反賊,晚間尸首化得干干凈凈。她倒是一派光鮮。”

  “蛇蝎心腸,不可小覷,不可小覷?!?p>  突然有人出列,喝道:“下官不服!”

  堂內(nèi)諸人嘩嘩望去,陸畸人皺眉道:“吳義甫,為何不服?”

  吳義甫先朝他拱手一拜,朗聲道:“謝察子向與逆賊華無咎所交甚密,逆賊已誅,她卻未經(jīng)盤查,這是其一。下官辦案時,曾見高衙內(nèi)遣人,窮究李小衙內(nèi)李玉璋死因,據(jù)人證所言,或與謝察子有所牽連,這是其二,馮親從能為下官作證?!?p>  陸畸人道:“馮???”

  馮汀一愣,應(yīng)道:“高衙內(nèi)的確找過下官辦案,但恕下官直言,此事并不曾告知第三人?!?p>  陸畸人道:“吳親事的耳報神很是厲害?!?p>  吳義甫面色一沉,破釜沉舟道:“三月鐵屑樓起火,燒死太學(xué)祭酒。宣平坊巡鋪長乃下官酒伴,酣醉之時,曾向下官透露一二。他原本預(yù)備報知反賊華無咎,誰想后來不知所蹤?!?p>  謝皎質(zhì)問道:“吳親事言下此意,不就是我一人殺了李倫父子?”

  吳義甫置若罔聞,“陸提點明鑒,下官沒說‘李倫父子’四字,也不曾說他二人之死有所關(guān)聯(lián)?!?p>  陸畸人道:“人證何在?”

  吳義甫喜出望外,“陸提點如能允許,人證我已帶來,眼下正候在外頭。只消一句話的功夫,就能辨明真假,使真相大白天下?!?p>  謝皎當(dāng)即道:“吳親事在城外濫殺無辜的事,就這樣過去了么?”

  “良將何辜?”吳義甫昂首,“下官受賊人傅宗卿之命,情急所迫,我身不由己!”

  謝皎緊追不放,“良將活了半輩子,只是一介傀儡,沒有血肉之心?”

  陸畸人思索片刻,沉沉一揮手,“陸某既然新官上任,免不了要燒三把火。先帶證人進(jìn)來,看他如何說,諸位同僚作證,本官向來一碗水端平?!?p>  謝皎一動不動,馮汀越肩望她幾眼,須臾收目,安分待在隊首。

  察子傳喚下去,不消一盞茶,那名證人便大咧咧地登堂入室。他一身皂衣,狼眼怒眉,頗有幾分目中無人的架勢,赫然是理應(yīng)出城的葉霜海!

  她霍地扭頭剜向陸畸人,后者面色不改,抬手道:“堂下何人,你老實說來。”

陳叔夜

注:“定四方而出震,乘六龍而御天,憑依握乾坤之符,播越遷夏商之鼎?!薄獨W陽詢書虞恭公碑。遺忘也是一種自我保護(hù)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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