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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八十章 俯仰

蓬刀人 陳叔夜 2729 2019-05-07 16:32:40

  “跳得好!”

  江白郎霍然回頭,卻見有個后生身披紅布,奮力鉆出攢動的人腿。

  布梢被踩,那后生一把從蜈蚣腳里扯出一身冕服,手足并用蹦到橋頭空地。他赤著腳底板,叉腰喊道:“跳得好,朕重重有賞!”

  “賞什么?”好事者大聲攛掇。

  他指河為海,“好大一鍋湯,賞!”

  又指江白郎,“好俊小兒郎,賞!”

  后生一躍蹦上橋頭,扒住欄桿,朝黑老漢沒處歡呼大叫:“賞你全尸,做一等宰執(zhí)官,掌管十殿陰曹地府!”

  “讓開,看他娘什么熱鬧,都給你爹讓開!”

  軍巡鋪的兵卒左右揮動木梃,看客嗡嗡,懼受捶楚連累,霎時讓開一條曲折道路。

  赤馬腳渾不知背后這副陣仗。

  他手勾欄桿,瞅望水面余波,喋喋不休問江白郎:“他餓不餓,渴不渴,為的什么跳河?這還不浮起來,我怎么賞他做八十萬禁軍水驃大教頭呢?唉喲!”

  兩支木梃從赤馬腳的腋下穿出,緊緊縛牢了兩臂。

  這瘋子張皇四顧,勃然大怒道:“大膽,你敢押我,我是大宋皇帝!御龍直何在,誰敢以下犯上!朕乃儀國公,先帝九弟,當今圣上趙佶的九哥哥,這天下本該是我的!朕十年寒窗,讀爛圣賢書一無是處,不知何人使我盲,何人使我狂,又是何人使我亡!混賬,天殺的金爪蟹!嗚嚕嚕……”

  “無名之徒,也敢猖狂!”

  兵卒三下五除二將他挾下虹橋,奪了大紅冕衣,撕道布條,纏死瘋子口舌,以免他再胡言亂語犯上不敬。

  赤馬腳足不沾地,兩腿亂蹬,乘轎一般,就這樣在半空中飄走了。

  “恁瘋毬竟然是皇親國戚?”老大娘驚疑不定。

  蔡嫵道:“老媽媽莫怕,儀國公下棺甚久,不能這么活蹦亂跳。”

  她瞟一眼江白郎,后者滿臉憾悔,右臂繃血尚不自知。他單只是盯著地上的斷帶麻鞋,蔡嫵不由柳眉倒豎,“過來!”

  社稷萬民,這就是士庶每日解而不得之事,全然一團亂麻。十年百年千百年,夤夜不怠,解了這條,亂了那條,末了纏進雙手,身家性命也作一根麻。七顛八倒,左支右絀,難求方外自在,望乞后來者解民倒懸。

  她握緊右手纏帶,冷冷地想:“既不許我名正言順下手施斬,這團亂麻,又與我有何干系?!?p>  巨流沖刷,下游嘯蕩,蓬蒿人妻離子散。究其種種,咎于源頭,還是不斷匯攏的臃腫支流?

  “沒有一種兩全法顧得了所有性命,人人都想上岸,人人困在水里?!苯桌舌鞍遵R非馬,天水非水。官家是水托舉的勢,一旦浪潮落下,他也會被困在水里。”

  “什么?”她一怔,難得訝異,轉(zhuǎn)身面向他,“悶葫蘆,你再說一遍。”

  “介眉,我求你惜命?!苯桌芍蹦坎灰?,對前話避而不談。

  “這條命從來不屬于我,求我惜它,憑什么?”蔡嫵莞爾一笑,不以為意,“我想怎么揮霍,就怎么揮霍,瘋死了算,要別人多嘴?!?p>  橋頭看客風流云散,老大娘自去賣傘。他苦慮無言,匆匆往對面一掃,幾步勾腰拾回一張皺污的麻皮紙,正是謝皎所書。

  二人下橋。江白郎左手托箋,右掌拍平,追上前遞給蔡嫵,勸道:“你不是看她不忿,那就撕作千片萬段解氣,也不成,麻紙難撕……介眉,是我多嘴,你可千萬別惱。”

  蔡嫵挑眉以待。

  “我認清了,方才與介眉逞兇斗狠之人,就是緋衣朋頭,那個打馬球的察子。與你爭路,被你所赦,同你對箭,歸根究底,完全是她一人作為。”

  江白郎閉口一頓,只覺周身威壓繃緊。她不動聲色,抄奪折箋,凝神細看一遍,心中不由默念出聲。

  “肉食者鈞鑒,

  “匹夫一怒,伏尸二人;天子一怒,伏尸百萬。吾平生無所恨,恨力不足耳,不能使天地翻轉(zhuǎn)。人固有一活,吾輩重于泰山,爾曹輕于鴻毛,身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望乞足下百尺春風,南山永同,秋來天翻地覆,寒梅初發(fā),勿謂花石草木不預(yù)言之。

  “夜叉龍王賜書謹記?!?p>  銀鉤鐵畫,蓄勢其中,滿篇鋒芒畢露?!安妗弊中稳绲秳桓辏斨幸稽c畫龍點睛,好似拭目以俟的天眼。

  蔡嫵戟指怒目,厲叱道:“蠢奴才,本事這樣厲害,你竟沒及早察覺。天高海闊,我去哪找她報這一箭之仇!”

  鬢角血猶未干,她適才真以為此番是以一死換一刻快意,卻沒料到謝皎虛晃一箭,自己只被當猴耍。

  江白郎道:“介眉休氣,皇城司有名在冊,不出京畿路就能將她羈押歸案。”

  “混賬!”蔡嫵怒甚,哧一聲將箋撕成兩半,牡丹粉紅的指甲都要折了去,“沒分輸贏,我先仗勢欺人,那豈不是更加惹人發(fā)噱絕倒?出爾反爾,白賒了一番臉面?!?p>  江白郎瞠目結(jié)舌,他垂頭默隨,兩人身影時勾時連,午后的街道一地白光。

  他心說:“怪我多嘴,不該看清那人相貌,叫她活在皇城司的黑影中就很好,不該擾了活人清凈?!?p>  ……

  ……

  “不怪我啊?!?p>  徐覆羅一本正經(jīng),“你們夫妻勞燕分飛,我也很難過,良心飽受煎熬。我受人欺負,好好端著綠豆涼水,還沒偷喝一口,你就從天而降。碗砸碎了,人碰昏了。我可是旱鴨子,若非福大命大,那就下水見龍王了。”

  他指著雁頭諄諄教導(dǎo):“冤有頭,債有主,一箭之仇,你去找那殺你的報。口腹之業(yè),算不得作孽?!?p>  胡姬眨了眨眼,“這是什么鳥?”

  徐覆羅扭頭眉開眼笑,“肥雁,我超度它呢,煎熬煎熬,煎香就熬。晚上添道好菜,要請姊姊舉杯賞臉!”

  “你眼睛好,幫我看看,”她揚手一指,腳腕的鈴鐺錚錚晃動,“那只黃雀也是飛雁?”

  徐覆羅依言四顧,昂視遠望天際,大呼小叫:“奇了,海東青!”

  那飛禽翻身入云,長羽振光,飄飄乘風。相隔千丈之遠,猶見俊隼之威,直落進浩瀚無窮的蒼茫中去。

  凡俗多在紅塵滾爬,自然無此眼緣。蜀犬吠日不足奇,奇在少見不怪。

  天有天道,水有水法,舟卒行船罕言寡語。饒是他大驚小怪,寶舟上下,獨莫胡姬一人的碧眼盈盈發(fā)亮。

  “玉爪金眸,隼中之王,沒誰能比它飛得更高,”徐覆羅語無倫次,“這輩子若能獵到一頭海東青,我死也無憾了!”

  她笑彎了眉,慧心妙舌,拍手道:“離地萬萬丈,不異天堂?!?p>  “天堂?哦,景教的天宮,我在漠北也見過,他們拜架子神。”他比劃道,“一橫,一豎,四臂等長。不過契丹人篤信薩滿,舌頭咝咝,能跟蛇說話。景教以蛇為魔,薩滿自然就不痛快了?!?p>  徐覆羅好奇難耐,“你也信那十字架的神?”

  “我信大光明神,”胡姬眸光漸盛,溢出遠在波斯的葡萄美釀,“天地倒轉(zhuǎn)一空杯,星斗半沉海色微。金弦萬仞輕無影,美如冠玉弄光輝。”

  星斗半沉時,海色鋪盡萬里赤霞,任它無窮無際燒到天邊。紅宮在山,雄牛跪日,石柱高聳入天,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光明神的圣殿。

  “那是何方神圣?”徐覆羅撓頭,“莫非是景教的東皇太一?”

  胡姬怔愣失神,她慢慢垂頭,合上長睫,眼中砸出一滴酒。

  她日思夜念,夢里金碧輝煌,每每夜半從大光明神的臂間驚醒,所面對的卻只有一張又一張丑臉。這時她又感激自己所憎惡的黑暗,更闌暗透,才能藏住一切丑態(tài),不致暴露于天日之下。

  胡姬茫然道:“是太陽,摩尼明尊,大光明王。飛得越高,離他就越近。我不知自己從何而來,但我要往大光明神那里去,至死方休。”

  徐覆羅唏噓:“那你下輩子要記得做海東青??!”

  “你憑什么信我?”胡姬怔住。

  他直言無諱:“好看的人我都信?!?p>  胡姬乍聞此語,一頭栽進他懷中,半晌嗚咽出聲。徐覆羅兩臂大張不敢動,須臾胸前如被酒灼。

陳叔夜

“美如冠玉”讀起來感覺不順,沒想到更好的,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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