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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八十一章 莫淹留

蓬刀人 陳叔夜 5639 2019-05-21 21:44:20

  “烏烈,快看,”阿喜驚奇道,“海東青!”

  女真人受契丹盤剝,長年水深火熱,不知為遼主貢上多少海東青。起兵反遼之初,便是舉著鷹路諸部不堪疾苦的名分大義,自然對(duì)極高處翱翔的神隼再熟悉不過。

  “我第一眼便認(rèn)定了,它就是我的海東青!”

  繩索振晃,崖下傳來急促的叫喊:“列蒲陽虎,快,放索下來!”

  女真少年高踞摩崖,他的腰間盤繞一圈粗繩,另一端結(jié)了死扣,系牢了身后合抱粗的參天古松。

  他擰眉遠(yuǎn)眺,一邊放繩,一邊催促道:“老鳥在盤旋,馬上歸巢。你不想被它啄死,那就趕緊撒手上來!”

  “我死也不!”

  崖下陡然石落,尖筍土塊咯啷啷墜入巖壁底。

  烏烈心驚肉跳,手足不敢輕舉妄動(dòng)。他探頭俯顧,入眼白云渺茫。

  他低叱一聲,吼道:“唐括六斤!”

  雛鷹戛然尖鳴,清唳破空遏云。半晌,繩索那端開始拍打石壁,一下一下,端的有力,渾如心跳律動(dòng)。

  崖下之人應(yīng)道:“嚎哪門子鬼喪?收索,拉我回去!”

  烏烈聞言,心神已穩(wěn)八九分,他不禁默罵:“你還敢應(yīng)口?!?p>  他一腳蹬住崖頭石碑,往旁啐口干唾,繃肩緊背,左右手交替,一寸一寸將長索拽回眼前。霜雕盤旋甚久,此刻一頭扎下峽溝。

  烏烈一驚,疾速收繩,掌心火辣辣發(fā)痛。未幾,少女破云而出,她的兩顴凍得發(fā)紫,頭頂氈帽被風(fēng)順走。濃黑的發(fā)辮綁纏金絲,叮鈴閃熠,這是對(duì)初次獵鷹的禮節(jié)。

  她懷中緊抱一口毯子,毯中悶頭簸動(dòng),極不安分。

  唐括六斤昂頭伸手,烏烈往右股蹭干血沫,一把抓住她。他喝的一聲,捉小雞一般,將人穩(wěn)穩(wěn)提上崖頂。

  “石壁真光滑,像南朝銅鏡一樣,比魚皮紙還要平整!”

  她嘴皮抖索,兩腳落地,興奮道:“你叫瑪父來刻字,我聽谷神說,漢人有軍功,都要勒石傳名百代?,敻肝涔ιw世,我要刻滿海東所有的山崖,就寫‘大金國皇帝大破遼契丹鬼’!”

  “你真是六斤?”烏烈力竭仰倒,繩猶在腰,他氣喘吁吁,“唐括千斤,你可把七哥累慘了。我當(dāng)釣上來一只鐵秤砣,誰想竟是大活人,雛鷹哪有這么重?”

  唐括六斤翻白眼,剛想偷踹七哥一腳,卻見繩端滲紅。她扭頭解開腰上的麻索,不搭理他,戴著護(hù)臂的皮套子,自顧自地揭開裹鷹的薄毯。

  “誰也別想搶走它,我會(huì)和鷹隼子一起長大,叫豺狼聞風(fēng)喪膽。”

  她自言自語,喉嚨喝動(dòng),嘬嘴哨鷹道:“呼烏——嘎!”

  隼哨如咒,話音方落,巨松簌簌作響。風(fēng)起云散,紅日攀越遼海,摩崖頂一時(shí)光芒萬丈。

  毯子抖落在地,小海東青咕咕振羽。金眸如珀,鐵喙如鉤,冰腳如玉。它迎風(fēng)張開八尺翼展,密不容隙,通體雪白無瑕。

  唐括六斤單臂擎鷹,她歡呼不已,立定旋繞一匝,渾如肩胛長出兩翅,要帶她乘風(fēng)而走。

  “六斤,七哥問你,”烏烈遮眼,“你為何專做男人才做的事?”

  “萬靈神長生不死,只因他們從不多管閑事,”唐括六斤置若罔聞,朝那只小母鷹絮絮許約,“兇庫魯,我的玉爪駿。從今日起,天由你來飛,你要飛到最高處,做完顏部最兇最烈的海東青。十年之后,我必當(dāng)還你自由?!?p>  “是個(gè)好獵手?!睘趿野菏兹肷?。

  觥籌交錯(cuò)一齊涌耳,他緩緩正頦收眼,擱下大宋形如花苞的酒杯,說道:“可惜成性了,不能認(rèn)主,無法如雛鷹自幼馴服?!?p>  阿喜側(cè)頭,避過席間王泥犁探詢的目光,笑問:“唐括六斤呢,你打算什么時(shí)候馴服她?”

  禮賓院煦風(fēng)繞梁,卷棚敞軒內(nèi),五張八仙桌,好酒好菜。賓主言笑晏晏,恰到好處。

  烏烈取壺自注一杯酒,朝上座的王泥犁低頭稍舉,隨即一飲而盡。

  “我會(huì)保六斤一輩子富足平安,”他意味深長,“除非有一天,鷹能撲殺老虎?!?p>  “徽猷閣待制,趙良嗣,來訪!”

  小黃門拖長腔調(diào),禮賓院眾人一靜。烏烈站起身,便見宋金和議之中,最得力的使臣趙良嗣一身朱衣加冠,榮光鮮明,春風(fēng)得意地跨進(jìn)門來。

  他舉杯一迎,笑了笑,心想:“遼臣?xì)w宋,升得真是快?!?p>  ……

  ……

  “六斤酥皮餅,今早第一籠出鍋,鮮香噴鼻,樂壞了南街的曹婆婆?!?p>  汴河北岸,辛羨舉了舉繩,方壘的餅包以赤紙裹身,好似提一盞大紅燈籠。

  “老嫗趕逢弄璋之喜,孫兒重六斤整,小名起做六斤。凡今日買餅,不論價(jià)錢多寡,一律按六斤過秤。”

  晏洵布衣在旁,鞋側(cè)浮塵。他腹里一咕,方從流民棚回城,迎頭呆道:“喜餅?”

  辛羨道:“幫我拿著。”

  晏洵接了繩,掂兩掂。

  辛羨又道:“曹婆婆家酥皮好吃,肉餡怕餿,我專挑一些芝麻咸口,夜來還能做枕頭。古有黃粱夢(mèng),今有枕中餅。攬事鬼出京,師兄一身輕?!?p>  晏洵嗅了嗅,自顧自道:“黃粱夢(mèng)這寓意不好,你也吃咸口?”

  “餓死不吃,我吃肉?!毙亮w忙不迭搖頭,“芝麻咸口,想想就齁得慌,饒了我吧?!?p>  他二人經(jīng)過路岐人的頂缸轉(zhuǎn)盤,避開小兒郎的赤腳踏索,沿北岸一路東去。

  車馬揚(yáng)塵,差夫吆喝道:“讓一讓,樊樓新酒,書生官人讓一讓?!?p>  辛羨打個(gè)噴嚏,晏洵拉他往旁一閃,酒車軋路而走。

  晏洵道:“酥皮好吃,你不吃咸,豈非買櫝還珠?”

  “師兄無所有,聊贈(zèng)六斤餅。你犯犟去做芝麻官,自討苦吃,這六斤芝麻餅,留你路上解饞?!?p>  汴河白鵝張翅,嘎嘎追魚。晏洵啊的一聲,這才轉(zhuǎn)過彎來,誠懇道:“咸肉不易壞,其實(shí)我也好吃肉餅。”

  黃柳高,白蘋低,鮮影疏搖。辛羨背著手,舉步邁上白虎橋。

  他見晏洵跟過來,稀奇道:“探花功名,自請(qǐng)出京,這還不叫買櫝還珠?大事不由人做主,你一意孤行,從沒和師兄弟商量過。想吃咸肉腌脯,徑去梅先生席上吃。師兄廟小,村酒野蔬無不奉命,供不起你這尊濟(jì)世大佛?!?p>  梅執(zhí)禮良夜傳信,辛羨帶著師弟赴酒筵,本以為遺珠洗塵,誰想竟是暗投。

  少年人糊涂便罷,梅執(zhí)禮非但不阻止,竟能做出雪中贈(zèng)冰之舉。早知今日,當(dāng)初便無引薦,辛羨也要失禮同席,一棒喝醒這一老一少。

  晏洵道:“我才二十,不怕輸,京城悶得慌?!?p>  橋下埠頭,兩名舟夫投瓦吃酒。水面連環(huán)驚波,撩起一群紅頭鵝。

  這時(shí)綱船啟程,蘋花分流,一連幾里吆聲動(dòng)天。辛羨氣惱,長嘆一句,心里自責(zé)不已,直老了三四歲,登登登爬過白虎橋。

  晏洵忙追上去,疾走兩條街,不敢割恩。每逢將別之際,他便不善言辭,難以剖心,全無少年意氣,只好抱餅啞追。

  酒招拂面,彩棚蔽天,岸上熙來攘往。辛羨步伐漸慢,晏洵也慢,一前一后相隔咫尺。

  辛羨憂慮道:“京東諸路,自古豪強(qiáng)輩出。徐密二州多盜,素來是個(gè)賊窩子。梁山未平,如若連成一片,金湯倒翻,你就身陷囹圄。山高皇帝遠(yuǎn),真到那時(shí),京城的師兄弟誰也救不了你?!?p>  晏洵反駁道:“徐州利國監(jiān)尚在,未被梁山匪徒強(qiáng)占,鐵炭在手,我就有五成機(jī)會(huì)。再說了,若非黃河改道,積善之家,吃飽喝足,誰愿揭竿為盜?”

  辛羨見他不為所動(dòng),怒從心起,斥道:“你才二十,迄今所學(xué)一概紙上談兵。你懂如何守城,如何破防,如何領(lǐng)兵打仗么?我看你簡直神志不清,真當(dāng)自己霍去病托生!”

  “徐密之地,師公去得,我就去不得?”晏洵振振有辭,驢脾氣反倒來勁了,“更何況,我是去淮東,又不是去邊陲要防,怎么能與霍去病相提并論?!?p>  辛羨搔首撓鬢,怒哄哄一想,滿腦“欠揍”二字。

  五十年前,蘇東坡連知密、徐二州,要么除蝗,要么治水,要么開石炭,馬不停蹄奔波勞碌,一輩子無緣坐享安樂。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饑。問他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話說回來,若真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地方,這等肥差厚缺,能叫他去做太守么?

  黨人碑方推,東坡文禁尚未全解,這小子自命不凡,滿心滿眼只記得“少年狂”三個(gè)字。大好前程不要,偏要橫膽,甘做同年口中笑料,空受人一句“魯直”。

  辛羨抱臂,“章中丞痼疾纏身,一日為徒,終身為子。你再說,我看你怎么舌燦蓮花?”

  晏洵無言以對(duì),他索性直沖,悶頭撞師兄一肩,兀自躲走了。

  這回?fù)Q辛羨縱步,追出半條街。前方水泄不通,一時(shí)延堵。軍巡鋪的卒子們手持木梃,攔在虹橋附近。橋頭不知發(fā)生什么熱鬧事,驚得人仰馬翻。

  “噯,你回過頭來,”辛羨探問,“開封府事務(wù)交承好了么?”

  晏洵點(diǎn)頭,撒目四顧,并不看他。

  辛羨又道:“淮東非是久待之地,你少做蠢事,別與宋江正面沖突,鬧得你死我活?!?p>  晏洵這回連頭也不點(diǎn)了,齊眼向天關(guān)。早雁人字南去,虹橋橫跨汴水,橋中一點(diǎn)飛紅,上下騰挪,煞是好看。

  辛羨低嘆:“走的走,散的散,地方故舊不知還剩幾個(gè)。章梅山有御史中丞的聲名在外,你又是他徒弟,難保沒有地頭蛇仗勢欺人。到地方后,眼色亮一些,多封幾份酒面鴨鵝。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要吃住厚待,誰管他宋江送蒜。師兄這些話,不便在酒席相托,我姑妄一說,你姑妄一聽?!?p>  晏洵將眉峰擠成八字,“這是監(jiān)察御史該說的話么?”

  “你小子,”辛羨作勢捏拳,“找揍不成?”

  前路漸通,軍巡鋪抬著“木轎”,押了人犯下橋。經(jīng)行北岸,大家伙兒讓道,辛羨一眼認(rèn)出那人所著襕袍是太學(xué)制式。人犯搖頭甩腦,口淌涎水三千尺,甚失太學(xué)體面。

  辛羨怔愣,他隱有怒意,橫臂攔下一個(gè)卒子,一口道明烏臺(tái)身份。

  ……

  ……

  晏洵兀自出神,鼻尖翕動(dòng),恍惚嗅到硝火細(xì)雪。

  那是他第一年進(jìn)京。

  隆冬時(shí)節(jié),汴河結(jié)冰,總角豆蔻足蹬刀靴,三三兩兩下埠頭,要學(xué)神仙遨游。遇到冰薄不堅(jiān)處,咕咚落水,人救不及,那便直墜幽冥,凍成硬邦邦的人棍。

  火盆劈剝,晏洵在暖室臨字。他握不穩(wěn)筆,三抖兩斜,沉著一口氣,披氅沖上街道。

  是日恰聞冰裂,虹橋附近凍死幾個(gè)無賴惡少,冰坨一樣,眉青目紫,很費(fèi)撈尸老六一番氣力。若是那無爹無娘的,也就憑他填河,留待來年化泥養(yǎng)魚。

  焰火瀑然,燦爛燒春,一個(gè)高勝一個(gè),光射東京城的冰面角落。

  他摸下河道呼尋,心焦如焚,陡聞背后有人嬉笑。晏洵回身張襟,頭頂炸開一雙比翼鳥,一顆活炮仗就這樣撞進(jìn)懷里。

  她足下鋒刃未除,目光如炬,撲騰著翅膀,噴他滿頸熱氣。

  謝皎等不及晏洵反應(yīng),又拉起他的冷手,輕捷如風(fēng),攜人旋繞不停。

  天河相照,火樹銀花海,人在走馬燈籠。

  “傻子,快笑一個(gè),我瞧好不好看?!?p>  晏洵想唱白臉,強(qiáng)試再三,始終沒法硬氣。他跟謝皎燙面錯(cuò)眼,噗的打個(gè)噴嚏,硝火味就在這時(shí)偷潛入鼻。

  “哎喲,不好看,”她松手嚷道,“我不要你了!”

  博君一粲罷了,你打噴嚏也不好看。晏洵沒說出口,悄摸鼻尖,心怦怦直跳。他狐疑思忖,張嘴閉眼而已,莫非真的有礙觀瞻?那我下回瞪眼閉嘴,總該好看了吧。

  草長鶯飛一眨眼,我乘東風(fēng)君披雪,可能俱是爛柯人。

  “等等我,謝皎!”

  謝皎萍步微蹤,她總不回頭,晏洵只好多喊幾次。良久,她依言轉(zhuǎn)眸。他先一笑,在對(duì)方的眼中照出好一個(gè)巴蜀公子。磊落挺拔,只隔夕朝,自始至終不折腰,無愧先師敦導(dǎo)。

  她開口說話,晏洵兩耳蒙鼓,頑風(fēng)推肩,催他拔足追近。他酸鼻笑問:“昨夜風(fēng)大,可曾安歇?”

  火龍斗然撲臉而來。

  硝煙味嗆鼻,打野呵的游藝人面佩鬼叉,形如臥魚,翻身踏步,連噴一股松香細(xì)末。

  火龍綿延五尺不絕,藝人即吹即轉(zhuǎn),一口燒化了人世鏡花曇影,她的面孔便在火圈中灰飛煙滅。

  ……

  ……

  “哎!”辛羨扳住晏洵肩頭,“我說話你聽沒聽,火燎眉毛,著魔了?”

  他還在笑,半晌悵然若失。

  晏洵眼平笑散,避開了吹火龍的游藝人,答道:“火大,嗆鼻子,想起一些舊事。你說什么?”

  “斯文掃地,成何體統(tǒng),真不留太學(xué)半分顏面!你道那瘋子是誰?太學(xué)下舍齋長,懸梁刺股的好苗子!”

  辛羨心有余怒,“生徒蠹書不事生產(chǎn),此人家資甚虛,只好質(zhì)貸,奉養(yǎng)高堂雙親。沒等升入內(nèi)舍,先惹上黑金社,滾雪球一般的利息,足高本金十倍。就算剝了這身書生皮,也要連投幾回胎,才能還得清白。你看,活活逼瘋了讀書人!”

  他憤憤道:“蹈阱的是讀書人,幸災(zāi)樂禍的也是讀書人,士風(fēng)日下,爭不如屠狗輩仗義!”

  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不怕爭利,就怕意在要命。黑典庫蓄養(yǎng)打手,質(zhì)貸的招貼無孔不入,多有兇狠豪賴在其背后撐腰。

  辛羨沒忍住,又說:“生徒久讀圣賢書,不識(shí)孔方深淺。一旦授人以柄,欲食其肉,何患無辭?”

  晏洵一邊聽,一邊應(yīng):“司馬光曾言,貧富分恃,此乃世事必然。貧借于富,富貸予貧,貧富相資,官不為理才是常情?!?p>  辛羨捏拳捶了個(gè)空,“富賈與民奪利,官府怎有可能置身事外?升斗小民何來火眼金睛,青苗法吃的厲害還不夠教訓(xùn)么?”

  他兩眉緊鎖,沉吟苦思,心里撥起算盤:“今此一年,戶部度支幾何,私人借貸又幾何,京城內(nèi)外,到底是誰姑息養(yǎng)奸……”

  “得想辦法,恢復(fù)科舉?!?p>  風(fēng)花輕溜,欄下群鴨戲水。辛羨一愣,莽聽晏洵此言,嘆道:“廢了天下統(tǒng)考,只擢上舍生為官,三舍法弊病良多,我又如何不知?恢復(fù)科舉是能開源清流,重振朝野士風(fēng),但三舍法已經(jīng)獨(dú)行二十年。向上一路,密不通風(fēng),亂網(wǎng)絞纏,誰不想一把掀開黑幕?清白取士,談何容易啊?!?p>  早雁成行,晏洵凝目不移,卻在此時(shí),海東青翩然入眼。

  他自不知白隼姓名,只見它逆風(fēng)孤行,勢如沖雪,獨(dú)自盤旋良久。高秋晴空,一身迎光便是旗,不由心神大振。

  晏洵嘴角一彎,飽受鼓舞,正聲道:“我來換?!?p>  “換?”辛羨不解其意。

  “平定淮東,用一個(gè)宋江,換三大王進(jìn)言,廢三舍法,恢復(fù)天下科舉?!?p>  “就憑你,可能嗎?”

  “我要做折不斷、燒不爛、劈不開、壓不垮、沉甸甸一根柴火棍,撬動(dòng)牛斗,須以趙氏為支點(diǎn)。與其蝸角爭利,不如跳出圍城。君子躬行,才能明辨是非大義?;礀|梁山泊,我非去不可?!?p>  辛羨愕然,心知多言無益,胸中崢嶸若有所動(dòng),良久嘆道:“你一個(gè)人,撬得動(dòng)么?”

  “不是還有你么?”

  辛羨一笑,捶他一記道:“不吃一番苦楚,記不起師兄弟的好,這時(shí)候倒是想起我了。”

  海東青摶風(fēng)直上,遽一聲,清鳴穿云。

  晏洵昂首目送,須臾跺腳催促。

  “莫淹留,走吧?!?p>  鷹嘯九皋,影不落地,振翅搏空旋斗,要在霜落之前一頭沖向金烏。勁羽悠悠而別,隨風(fēng)幾匝,千丈之下,謝皎信手接光。掌心一癢,恰承一片薄云。

  她仰躺船頂,滿面醺容,噫的一聲,捻起那尾白羽。

  “好自在的飛雀?!?p>  謝皎喃喃吹羽。

  “莫淹留,去吧?!?p>  ……

  ……

  流光爭飛,汴水荷花盡落,城外天地兩茫茫。

  東京四水貫都,數(shù)百艘漕船首尾相銜,浩蕩沿河南下。羽影投水,任意東西,悄然越過野柳女墻,緩緩墜落在虹橋南岸,蓋上絹本畫布。

  書生捋墨抬筆,噯的一聲。他倏忽一笑,原來畫中清波浮羽,早替他添了一道風(fēng)。

  “真荒唐,軍巡鋪一毛不拔,撈尸老六一分錢沒得,白鳧了大半個(gè)時(shí)辰。季夏水勢充沛,尸身就這樣直接漂走了。”

  “這豈不是落得水鬼下場,難道還能漂去東海不成?”

  “東海之外有什么,高麗,日本?”

  “有海外三山,那是成仙的好地方。”

  書生閑言自語:“生于山水,自該歸于山水。江君來約,一杯濁飲,古今同席,共敘懷沙之思,沒甚不好之處?!?p>  “啊喲!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張待詔今日也來畫虹橋?”

  宣和畫院兩名生徒,因見前輩,停下閑嚼的話舌,渾不知他一早來此,滿心敬仰招呼道:“轉(zhuǎn)蓬光景,待詔畫了多少,好不好指點(diǎn)一手,也叫小可開個(gè)眼界?”

  “沒什么?!?p>  張擇端笑了笑,揚(yáng)手一揮,細(xì)羽出畫,重作萬里游。

  “寥涂一筆上河圖?!?p>  他舒展腰背。

  “容我起身走走。”

陳叔夜

注:1.“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饑。”——蘇軾《和孔郎中荊林馬上見寄》;2.“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薄K軾《自題金山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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