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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四章 咕咕復(fù)咕咕

蓬刀人 陳叔夜 7382 2019-07-15 18:16:27

  “不妙!有暗器,誰扎老子!”

  這一抄水,雙雙破障。徐覆羅舞臂亂擋,哇哇大叫,菱角潑了滿襟,刺得他又麻又痛。

  謝皎定神上前,從他頭頂拔下一枚菱角,探腰左右俯拾,盡數(shù)兜進下擺包袱。她嘖嘖不已,心疼道:“我的口糧,叫你作踐一地……”

  他懷疑她是故意,但又苦無證據(jù),往后急挪幾尺屁股,背抵欄桿才稍微安心。

  徐覆羅抱頭,眈眈道:“總之,我想得沒錯,土地賬目十分受人忌憚。害趙別盈失蹤的真兇,或許正是朱勔,他一直委身暗處,伺機而動。”

  謝皎說:“還有個說法,每逢送罷一批花石綱,平江府應(yīng)奉局上下宴飲無虛日。朱勔幕客盈門,縱橫兩浙,被人奉為……”

  咔嚓,她捏斷虎口的菱角,出神道:“東南鬧侯?!?p>  “不得了哇,”徐覆羅憤憤,“一介地方官,自詡侯爵,還敢說無二心!”

  “你會下棋么?”她扔菱角米入口,白牙嚼碎,“與這種人斗,不斗一步輸贏。斗的,是勢?!?p>  日頭西去,桅桿斜影長鋪,湖光酡然粼粼閃閃。

  謝皎碩果盈懷,試捏菱角尖,刺指確實有如蜂蜇。她側(cè)頭吐了吐舌,沒敢讓徐覆羅瞧見。

  她折足而轉(zhuǎn),邊走邊道:“不過,你也不必杯弓蛇影。照你說來,趙別盈聰明絕頂,暗處蠅營狗茍,他若當真一無所知,豈非徒有虛名?”

  徐覆羅轉(zhuǎn)憂為喜,“也是,他若騙我夸贊,真乃阿世盜名之輩,那就死不足惜。當然,最好活著留我交差。”

  霍剌剌一傾,干菱角雨泄回簍。留待晚飯后,點了燈,使小刀削角剖米。

  謝皎啪啪拍手,伸一個懶腰,“這回考校,算你過了,今晚準你吃魚小酌。”

  “真的?”徐覆羅喜出望外,咂摸出一點不對味,“你還管我吃魚飲漿?我爹都沒管過我!”

  “我這不是,正代令尊管教么?”謝皎撴實竹簍,勾了勾食指,“來,叫爹?!?p>  “哎!”徐覆羅應(yīng)道。

  “活膩味了?”謝皎倏瞪雙眼,一把團拳,扯了他的領(lǐng)抹,便要就地開染坊。

  徐覆羅苦著臉,一雙手擺成水輪,擰了八字眉討?zhàn)?。正在此時,船下傳來叫呼:“徐老弟!”

  二人循聲望去,洪澤湖中,陶秀才獨撐走舸,靠近了大船。水手聽到動靜,朝下拋出一道繩索。徐覆羅一顆雞頭亂拱,左探右巡,按捺不住要看,催道:“你起開。”

  謝皎反臂,橫肘壓他脖頸,一招便制人在上,低聲道:“你仔細看,只有陶秀才,那兩個賊眉鼠眼的奸商結(jié)伴投胎去啦?”

  “真的!”他定睛一望,同樣壓低嗓子,箭步竄出二樓涼棚,“你待在這兒,我先去瞧瞧。”

  ……

  ……

  陶秀才系牢劃子,使其偕流舟側(cè),不致漂走,隨即躍繩攀上甲板。

  他履足平地,卸下背后滿滿當當?shù)聂~簍。徐覆羅靠近,陶秀才熱絡(luò)招呼:“徐老弟,你有口福啦!洪澤湖的鮮鯽魚,金銀不換的寶貝,今晚切作生魚鲙,給你開新酒來吃?!?p>  徐覆羅湊前,哇的一聲,豎了大拇指,“陶哥哥本事厲害,這二尺鯽魚,少說得有十來斤。小弟平生可沒吃過這等大魚,今兒算開了眼界啦?!?p>  “不足掛齒,你等往南去,哥哥在太湖下水,撈千年老龜熬湯給你固元補陽。磨盤大的肉鱉,那才真叫開了眼界!”

  陶秀才砰砰拍打胸脯,黝黑的臉上滿是受用,說至興頭,索性抱魚擲于甲板,以旌其功。

  野鯽活蹦亂跳,兩腮翕動,高高打挺躥到膝彎。血水四處腥濺,端的不愿死,唬了徐覆羅一跳。

  謝皎下樓后,信步踱近,微微頷首致意。

  陶秀才略有收斂,捉活魚回簍,也一點頭,搓手道:“謝長官,今晚有口福啦?!?p>  “多謝,天色向晚,船上沒幾個人。鄭兄腿腳可好,怎么不見他出門走動?”

  “高郵軍將近,仇大將押守兵仗,緊著一口氣,夤夜端的無聊。大桅今天巡貨,強被他留下耍骰子?;艄偃搜壕V,先叫去了,波斯龐胡子,也被邀作一團,勢必要消磨到半夜。鄭轉(zhuǎn)運吩咐小的,捉條好魚,開壇好酒,權(quán)當給御使賠罪。晚間吃晡食,不必再等他啦?!?p>  謝皎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p>  徐覆羅一腳擠開她,亡羊補牢道:“哥哥費心,多謝鄭轉(zhuǎn)運美意。今晚同席如何?小弟和你比拼酒量,咱們義結(jié)金蘭,喝個痛快!”

  “使不得,”陶秀才推辭,復(fù)朝謝皎稟明,“小的歇不了幾刻,哪能空口飲漿?剖完魚身,我就下劃子,接那外邦女子一道過去,片刻耽擱不得呀?!?p>  “胡姊姊也會耍骰子?”徐覆羅冷不丁說。

  陶秀才語噎,他畢竟略通文字,一時口訥,答不出像樣的話。

  謝皎見狀,遂開口道:“實不相瞞,這名胡姬小有智通,懂得一些西域法術(shù)。我此赴兩浙,重任艱險,皇城司要務(wù),本官惟恐不順。今夜正要請她占星卜吉,為使法術(shù)圓融奏效,不露大道天機,直至著陸,皆不許術(shù)師下離此船半步。如有違者,皇城司私法,斬立決伺候?!?p>  她解出茄袋,遞上四顆玲瓏骰子,“陶先生不必為難,此乃本官心意,照我原話講,四位賭運昌隆?!?p>  那四顆骰子皆乃精金所鑄,入眼生輝,奢美無比。

  陶秀才亦知真意,沉下一口氣,不敢怠慢,接過骰子收好,“‘先生’二字愧不敢當。你放心,左不過我挨一頓臭罵,男子漢大丈夫,少不了幾塊肉?!?p>  “榮四,洗我刀來,剖活魚!”

  他喊了庖工,端走散腥的魚簍,兩步徑入庖房。

  斜暉脈脈,徐覆羅自知心有余而力不足,蔫頭耷腦,半晌幽幽道:“人為刀俎,我不想她做魚肉?!?p>  甲板一地金紅,遠水送舟,船后千帆如戟。

  謝皎面映酡光,努了努嘴,推他一爪子,催道:“還愣什么,去請你的胡姊姊吃魚小酌。方桌腌臜,上二樓涼棚去,吃酒看星星?!?p>  “謝三,大人有大量。胡姊姊一時好奇,動刀一樁小事,你不會同她計較吧?”

  “刀也有主,”謝皎哂笑,“她若能用,盡管去動,算我技不如人?!?p>  徐覆羅嘻嘻直笑,心下大定,叫了聲好,雀躍鉆進了喬屋。

  金烏西去,綱隊直朝東走,淮陰城遙遙在望,不日便能南折運河。謝皎抱著雙肩,倚欄吹風,兩頰醺醺然,未多時月色溢湖,天共水一青。

  燈籠次第點亮,人影漸密。首船丁零當啷,端盤送盞,響起開伙的熱鬧。

  香味遠傳,次船水手趁這時辰,三兩個聚在桅頭,面有忿忿,似在啞論什么。他們飽嗅一會兒,便也摸摸肚子,自去喊火夫,起鍋動灶。

  她無端想起尾船的小蝦皮,不知怎么,腦中靈光一閃,心猜:“這條鯽魚,莫非是從后頭綱船所拿?”

  ……

  ……

  胡姬憩居半日,晚夕受邀,欣然赴宴,遂聞謝皎占星之托。

  陶秀才片罷鮮魚,篩酒上來,默然抽身去了,卸解繩索獨下劃子。胡姬看在眼里,神色不動,朝二人一拜,堅持下樓去行準備,言稱無功不受祿,魚鲙未嘗半口。

  “唉,唐明皇也稀罕的珍饈,送到嘴邊,她偏不肯吃?!?p>  徐覆羅砰的撂下花杯,酒酣大鬧,兩臂一沉意圖掀案,“你且看好,老子要……烽火戲諸侯啦!”

  謝皎霍然一掌捺下,圓桌穩(wěn)如石鑄,紋絲不動。

  “人有七竅玲瓏心,你有什么?”她叼著蟹腿,“沒想到吧,你一無所有。”

  徐覆羅懵懵眨眼,思索片晌,蠻不服輸,擂胸道:“我有……”

  “你有你爹?!敝x皎同樣半醺,拍案叫道,“我沒有!”

  她齜牙咧嘴,右腮黑膏藥騰的一鼓,駭?shù)盟昧艘惶?,“我有百六十斤”當即吞回腹中。徐覆羅小聲道:“那對不住啊,嗝,這爹又不能對半分。要不,嗝,我喊你一聲爹……”

  謝皎大手一揮,氣定神閑道:“不用!你爹的兒子在我手上做牛做馬,扯平了?!?p>  徐覆羅腦筋打結(jié),一時想不出個中糾葛,哦的一聲,與她碰杯問好:“你老人家吃好喝好。”沒貪幾杯,便喝到桌底去了。

  星漢倒扣如蓋,徐覆羅癡望一會兒,人在青天,只覺飄飄似仙。頭枕暗云,俯瞰海煙,一時乾坤顛掩。

  “謝皎,”他傻哈哈道,“我好快活啊?!?p>  湖風綿綿,涼棚圓桌酒菜齊備。灰紫淺盤里,野鯽雪肉成片,透如蟬翼,薄如輕宣,更有芥齏相佐,泰半吞進了徐覆羅的五臟廟。

  謝皎不吃生食,拾筷躊躇,拈一朵蘿卜雕花,咔嚓嚼了,滿口沛然生津。

  他聽個正著,大舌頭閑扯皮:“冬吃蘿卜夏吃姜,不勞大夫開藥方。你可倒好,冬吃蘿卜,夏也吃蘿卜,你就是嗝……大蘿卜!”

  她小酌竹葉青,轉(zhuǎn)杯映丸,咕咚一口吞月,問道:“櫻桃煎,你吃不吃?”

  徐覆羅壓枕雙臂,仰躺草席,酩酊地搖了搖頭。

  謝皎拽過葵口盞,挪至面前,她摩拳擦掌,正要亮牙。他嘟囔道:“鄭轉(zhuǎn)運船上還有櫻桃?”

  “閩船去京城,昨日清早迎頭相逢,鄭兄叫停,買下兩大籃,你沒瞧見。我叫庖子盛了,不吃白不吃?!?p>  “皇城司聲名,正是被你這幫人所壞,”他嘖嘖有聲,“你留兩口,給我留兩口。”

  甘味盈喉,謝皎吃吐不停,全當耳旁風,“要我留,你算老幾?”

  徐覆羅兀自尋思,大湖將盡,往南過了高郵軍就是揚州。胡姬在瓜洲鎮(zhèn)下船,一面之情,余生茫茫人海,再也不見。

  他一時想得癡了,喉頭咕嚕成串,似嗚咽一般,扭頭翻身朝向湖面,卻聞腳釧之聲叮咚作響。頸伸兩寸,嗅得熟香,正逢胡姬款款登樓。

  舷梯那端,她紅發(fā)垂襟,碧目半含,手持一瓶一碗,踏玲瓏足音而來,形如赤葡萄飽滿。

  徐覆羅立即鯉魚打挺,刨衣理發(fā),面上不勝歡喜,乞圖糊弄出一副人樣。

  謝皎冷眼旁觀,吐了櫻桃籽,心說:“好一條傻狗。”

  胡姬柔聲道:“久等了,占星有儀矩,虔心以奉才靈驗。承蒙恩人不棄,無以為酬。我焚香新沐,消磨片刻,垂乞兩位莫怪。”

  他道無妨無妨,一把要接銀瓶瓷碗,胡姬虛虛一攔,笑說:“術(shù)業(yè)有專攻,我來吧?!?p>  謝皎噱道:“不勞尊駕,你快閃一邊。”

  她撥理幾張空盤,疊放一堆,堆置于角隅。

  徐覆羅眼色锃亮,有樣學樣,一把蛻下開襟衫的短褙子。他囫圇揩抹桌面,光可鑒人,照出一副傻樣。

  一只碗端放桌前,大口淺底,天青色的六瓣蓮,質(zhì)如汝窯瓷器。胡姬身無長物,是從喬屋暫取。

  御前人船所,宦官執(zhí)柄,想非清水衙門。

  謝皎心道:“我那屋里兩袖清風,四壁一派素苦,奸商好算計,不讓我用好東西,真不是個好東西?!?p>  ……

  ……

  “不知閣下有何堪求?是算宿命,還是天變?”

  胡姬坐定,鈴鐺脆若泉響。

  “算天變!”他吼道,“老子窮瘋了,東海龍王再來布雨,肯不肯下錢!”

  徐覆羅做足十成戲,叫嚷滿船可聞。謝皎亦附和,須臾近耳相囑:“天地宏綱,帝王事也,我客居江湖,何苦杞人憂天?你替他批星算命,也就足夠,只是不得聲張出去?!?p>  胡姬一怔,莞爾道:“原來是這樣,勞煩小兄弟伸手,姊姊幫你推算祿命。”

  男左女右,他往左股蹭熱手心,遞了過去,胸口怦怦直跳。

  胡姬舉起魚瓶,倒轉(zhuǎn)注碗,碗底很快鋪了一層薄銀,滿天星斗晃影不定。

  她捉住男人左手,徐覆羅心頭一顫,指尖如被蜂吻。他沒及反應(yīng),便由人捏指,滴了一顆沛滿的血珠,啵的化入圣水,漸淡無蹤。

  “《斷星十二式》,算人宿命,以血為引,此乃西域不傳之秘?!?p>  她娓娓道來,攪動無色水,星斗混成一團,“巴別天啟的術(shù)法,以托勒玫星表為參,能窺十二命宮的軌跡。”

  兩只活棒槌聽得一頭霧水。

  徐覆羅嘬指,努了努嘴,默問:“你聽懂沒有?”

  謝皎一竅不通,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眉眼老成,朝他點了點頭。

  “人有靈性,卻受世運裹挾而污。雜星性情不一,批星一事,便講求窺世運,定靈性?!?p>  謝皎深以為然,無聲做嘴臉,朝徐覆羅道:“言之甚是有理?!眱扇祟l頻相顧頷首,煞有介事,似乎引為知己。

  胡姬抽手,狀如拈花上鬢,微微一笑道:“好了,聽不懂也不礙事。稍等片刻,待圣水清微無波,我便為你泄露天機。”

  謝皎醞釀一番,以免露底,好奇道:“既要觀星,怎么不用銅鏡承光,卻用無定相的水?”

  “鏡是死物,水卻是活物,活人宿命,自取活水為宜?!焙ё剿沂?,陡然將人提至身前,四目相對呵氣,“你的臉,也是活物?!?p>  謝皎跌入香風,暈頭轉(zhuǎn)向。她服黑沉香,自對香藥之事略有所長。此香醇濃,卻不惹人發(fā)膩,嗅得兩下,極易沉湎其中,仿佛仲夏熟透的甘果,誠誘人嘗上一口。

  “對啊,謝三,”徐覆羅搔鬢,“你怎么往臉上糊膏藥,跟老虔婆似的,破了相不成?”

  膏藥之下,筋脈緩緩游走。謝皎咬緊了牙根,打發(fā)他道:“扮作無鹽女,路上方便。”

  “多此一舉!”他拍腿大噱。

  她額頭青筋繃起,胡姬立時松手,謝皎回身就是一腳,直把徐覆羅蹬出二里地。骨碌咚隆,落地滾聲不絕于耳,軋得樓下嘩嘩直撒木屑。

  “哎,榮四,你快來,”甲板水手嚼舌,“棚里什么好事兒?”

  “你吃飽了?管人閑事?!睒s四清洗剔骨刀,冷冷一笑,“窮鬼賠得精光,輸?shù)矫撗?,母大蟲揮鞭打人呢!”

  “救命啊,殺人啦!”

  榮四輕蔑道:“你聽?!?p>  徐覆羅自命日月精華,不料在心上人面前出丑,悁惱不已,起身便要反擊。

  他處處受掣,未敢推謝皎下樓,嗷嗷亂叫,反教樓下一群水手取笑。一人一句,信誓旦旦打賭,說他削了男人威風,果然和鄭宦官是一丘之貉。

  水波澹淡,鬧得快,消停也快。遲了一炷香,謝皎徐覆羅重歸于好,坐下碰一杯酒。

  胡姬似笑非笑,“你們兩個,俱不似常人男女,打打鬧鬧,反而鬧出滋味來了。”

  “我是他……”謝皎將“爹”字咬了,“教頭!”

  徐覆羅打個哈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p>  恰逢此時,碗中圣水蓬的騰煙。

  方寸半空中,雨氣垂蒙,化出幾點山巒勾連,轉(zhuǎn)睫四散無痕。

  三人齊齊探首,一碗流銀,平如冰鑒,照不出半張人臉。芥子納須彌,混茫河漢,盡被吸納其中。星相愈發(fā)清晰明了,瑩瑩斗射億萬數(shù)天眼。

  胡姬抬起頭,目光銳利如刀,“生辰時候,可方便一說?”

  徐覆羅板起背膀,報了八字四柱,特意提醒:“晝生人,陽時出世,陽氣重?!?p>  她俯瞰半晌,拈了蔥指,蘸取兩滴圣水,闔目敷上眼皮,將神秘封注體內(nèi),沉吟道:“十二命宮,你屬獅子宮?!?p>  “獅子?嘿,這好造化,莫非是文殊獅子?”

  他新鮮極了,捂嘴笑出聲,很以為雄風大振。徐覆羅肘搗謝皎,半是自矜,攛頓道:“不疼,你也來個?”

  “不必,我是蝎宮,夜生人?!?p>  謝皎一噫,奇道:“你小時候沒算過?我原以為都玩過的。城隍廟花兩個銅板,江湖方士搶著替人解命。七世情緣,算得明明白白,只差沒吃了月老的醮享?!?p>  徐覆羅垮了臉,有口無心,酸唧唧道:“微時命賤,誰像你?!?p>  云霧急來,湖上縹緲如海外,只余頭頂一丸白月。

  兩人屏息靜氣,不好擾亂胡姬的術(shù)法,又一陣咬耳,驟聞胡姬釋然道:“我看到了?!?p>  他心里咯噔一下,趕忙正身以待,惴惴地吞了一口唾沫。

  胡姬判道:“熒惑與命宮吉照,兄姊多有相助,五湖四海盡交游……福德箭在第九宮,福祿散布天下,卻無大富大貴之命……仇人箭與獅宮主星相照,有強仇,但不會死,是吉人天相,壽終正寢……”

  她只報喜,許久睜開眼,溫聲祝福道:“很完滿的一生,熱烈,自在,沒有遺憾?!?p>  徐覆羅窟嘴半張,要哭不哭,要笑笑不出,尊容憂喜莫測。

  謝皎掩口一哂,還以為他要吐出個螃蟹。

  “命定有劫,”謝皎寬慰道,“富貴如浮云,身外之物,抵就抵了吧。”

  不想此刻,胡姬轉(zhuǎn)朝她問:“蝎宮心宿大火,熒惑主命。七月流火時節(jié),何不叫我為你卜一程,細算福兇禍吉?”

  謝皎婉拒:“我要做的事,自己清楚得很,無論怎樣都死而無憾,免勞神鬼多念?!?p>  “小心啊,”胡姬紅眉一彎,“話莫說滿,事莫做絕。篤定自己破障的人,往往最后為障所破?!?p>  “借你吉言?!敝x皎一譏置之,下意識拭摸右臉。

  ……

  ……

  一圈紅環(huán)守月。

  夜色冥冥,秋氣蜿蜒布湖,眨眼綱隊全都不見,徒留此船開道。

  胡姬朝欄外潑了圣水,撤了法具,遙觀天象片晌,說道:“月周紅暈,江河湖泊泛漲,將有惡風損物傷船。”

  謝皎說:“運河水淺,你入江之前下船,沒甚好擔心的?!?p>  起風了,一盞茶的功夫,船后響起槳櫓的拍水聲,正是夜闌時分。

  謝皎耳靈,獨先望去,胡姬心知其主將返,欠了欠身,就要下樓。謝皎攔下她,“不急,飲一杯再走。”

  徐覆羅自酌冷釀,聽罷命數(shù),喉頭泛苦。他嘴里索然無味,強打精神道:“姊姊,你要來得早,魚鲙我絕不動一口。擱置半晚,也不鮮美……可你得喝一杯酒,喝了,他們才不起疑?!?p>  胡姬心如明鏡,依言舉杯,飲畢略一遲疑。她指尖蘸酒,俯身在案上疾書啞言。

  劃子當啷扯上甲板,繩索吸水,砸船端的沉悶。涼棚里一燈如豆,風忽斜皺,來人結(jié)伴成雙,交談聲細密刺耳。

  “鄭老板我的兄弟,下回再有仇大將這等朋友,可不必引介于我啦。罔顧信義,又輸不起,以武力服人,我很難做生意?!?p>  “武夫嘛,腹內(nèi)草莽,大字不識幾個,平生只顧貪財好色,精力端的使不完。若你那婢女同在,一個時辰前,咱們便能回船歇腳,你又何苦怨我!”

  “他會打死那個孩子么?”

  “打不死,嚇著玩!船未靠岸,真打成肉泥,哪找下一個活物消遣?”

  波斯人抻直舌頭,稱奇道:“霍官人,是這樣稱呼吧,家財幾何,敢如此豪賭?”

  鄭宦官噱道:“呔,會看羅盤罷了。廬州霍氏自有家業(yè),獨他逢賭必輸,拿個金骰子,還真當自己是個角色!有錢贏就好,你又何必戳破他的嘴臉?倒找一番不自在?!?p>  二人談笑風生,很快進喬屋。胡姬冷聽不動,徐覆羅局促止杯,謝皎起身道:“走吧,我送你一程?!?p>  “你憑什么多事?”胡姬遽然怒目,兩滴淚啪嗒墜案,陰私被他二人撞破,話里也咬著恨意。

  她哭訴道:“救了我,再送回去。俯視污穢,自己卻潔白不染,這就能高人一等么!”

  謝皎見慣不驚,“涸轍之鮒,也想茍活。我本不欲多事,只聽不得女人哭號,少自作多情?!?p>  徐覆羅立定整襟,虎背猿身,使出他一百六十斤的用處。

  他挾碗托魚瓶,守著二人下樓。來到客商房前,徐覆羅羅唣不休,笑哈哈打圓場道:“小弟奉侍官家面前,久不嘗江湖滋味。合下認了義姊,同她有說不完的話,想必前世見過面。下回再來叨擾,老兄莫怪我貪心?!?p>  大虬須一身濕衫,穿行洪湖夜霧,沒來及漱洗,大吃一驚道:“雅骨,我的紅寶石,你哭什么!主人以為你去為山努亞講故事,明早天亮,僥幸留一條命,才能回來伏我吃穿?!?p>  他放人入門,橫臂攔下謝皎和徐覆羅,客氣道:“女人說的話,叫‘蛇語’,比奧瑪四行詩更甚,教唆信徒棄絕神恩,是大不敬。婢子若有冒犯,謝長官但說無妨,我來教訓她?!?p>  謝徐二人神鬼不信,更未曾聞西域奧瑪四行詩,一時難懂波斯人言下真意,只好半哄半脅,幾句禮待相別。不欲就寢,又折返涼棚,吃杯殘酒出氣。

  物是人去,徐覆羅氣悶,拾筷吃盡鯽魚鲙,滿口腥膩,再無珍饈甘味。

  魚生盤空見底,有如埋寶,賞他三行狂草小字:“鳥向平蕪,遠近人隨,流水東西”。

  徐覆羅微識文字,卻不知道此乃唐人六言,本該念作:“鳥向平蕪遠近,人隨流水東西。”

  謝皎倚欄當風,自斟自酌,抬頭仰見夜幕,月亮四柱有一只紅眼閃爍。她定睛一瞧,紅眼頑皮,遠在孤天,正正朝她一眨。熒惑現(xiàn)于太陰四柱,果真是天象有異。

  “熒惑點天蝎,”謝皎呢喃思索,對它舉杯,“小小一顆星子,妄圖決斷凡人生死去留。看我一桿子把你敲下來,丟到東海水底,為龍王祝壽。”

  福至心靈,冥冥中似有所感。她頭腦清醒幾分,取燈照案,桌上酒痕半干,所幸字跡依稀可辨。

  謝皎眼珠一轉(zhuǎn),便見胡姬方才歪歪扭扭,倉促卜就了三字讖。

  “小人反?!?p>  那兩滴淚闃然無蹤。

  “噯,徐覆羅,別傻吃了。”謝皎忽道,“你靠什么本事進的皇城司?”

  徐覆羅抹嘴,嘴硬道:“少瞧不起人,你以為我只會偷蒙拐騙?我告訴你,我乃陸提點親自點入名冊……”

  她挑眉,便聽他打嗝說:“雕工之技,沒他八分功,也有七分底?!?p>  一拍即合,謝皎道:“正好,你能憑著記憶,再造出一張七成像的神臂弩么?”

陳叔夜

注:“鳥向平蕪遠近,人隨流水東西?!薄獎㈤L卿《苕溪酬梁耿別后見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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